林海在紅樹林的迷宮中穿行了仿佛一個世紀。他依靠對方向的模糊記憶、偶爾從樹冠縫隙瞥見的黯淡星斗,以及避開一切人聲和光亮的本能,朝著記憶中血錨號停泊的碼頭方向艱難挪動。匕首緊握在手中,冰涼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的慰藉。
拂曉前最黑暗的時刻,他終于看到了碼頭稀疏的燈火輪廓。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泥漿、汗水和植物的汁液浸透,多處撕裂,裸露的皮膚上布滿劃痕和擦傷,火辣辣地疼。肺部如同破風箱般喘息,雙腿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但至少,他活著出來了。
他不敢直接走向血錨號停靠的碼頭區域。那里可能仍有眼線。他繞了一個大圈,從更僻靜、堆滿垃圾和破損小船的灘涂邊緣,重新涉入冰冷的海水,然后順著船舷陰影最濃重的一側,找到一處繩索和破損的船體形成的凹陷,艱難地重新攀爬上去。
翻過船舷的瞬間,他幾乎虛脫地癱倒在甲板上。寒冷、疲憊和緊繃后的松懈讓他劇烈地顫抖起來。
“誰?!”一聲低喝響起,伴隨著火石擦亮的聲音,一點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張警惕的臉——是今晚在船尾附近值守的一個老水手。
“是……我。”林海喘息著,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
火光湊近,老水手看清了林海狼狽不堪的樣子,倒吸一口涼氣。“天殺的!你……你怎么弄成這樣?掉海里了?還是……”他顯然也聽到了些風聲,眼神驚疑不定。
“遇到……點麻煩。”林海掙扎著坐起來,“別聲張。幫我……叫一下托馬斯,或者……喬尼。悄悄的。”
老水手猶豫了一下,看看林海的樣子,又看看寂靜的船舷下方,最終點了點頭。“你待在這兒別動。”他熄滅火光,悄無聲息地走開了。
沒過多久,沉重的腳步聲響起。鐵鉤托馬斯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陰影里。他低頭看著癱坐在地上的林海,獨眼中看不出情緒,只是彎腰,用那只完好的手臂將林海架了起來。
“還能走?”他低聲問。
林海咬著牙點點頭。
托馬斯半拖半扶地將他帶到船首錨鏈艙附近一個堆放舊帆和雜物的角落,這里相對隱蔽,遠離大部分水手的休息區。他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個粗糙的木碗,里面裝著半碗渾濁的液體,遞給林海。“喝點。淡水,兌了點酒。”
林海接過來,一飲而盡。劣質朗姆酒的辛辣沖得他咳嗽起來,但也帶來一絲暖意和力氣。
“幾個人?”托馬斯問。
“至少五個。可能六個。跑了一個,傷了一個,剩下的……暫時甩掉了。”林海喘著氣,簡略說了經過,重點提到了“黑牙”、“老獨耳”、埋伏、以及那聲奇怪的鳥鳴。
托馬斯默默聽著,等他講完,才緩緩道:“你運氣不錯。銀沙灣的泥巴和紅樹林,吞掉過不少人。”他頓了頓,“黑牙的手,伸得比我想的還長。‘老獨耳’是鎮上消息最靈通的吸血鬼之一,他看上你的書,不奇怪。”
“他們不會罷休。”林海抹了把臉上的泥水,“書在我身上,就是靶子。”
“書現在也是你的護身符。”托馬斯淡淡道,“黑牙想動你,也得顧忌那本書可能帶來的好處。亨特船長……也不會允許別人隨便動他的‘財產’,尤其是看起來有用的財產。”
這話提醒了林海。他現在的“價值”,既招禍,也一定程度上受到亨特粗糙的保護。但亨特的保護是功利且不穩定的。
“我需要處理一下……這樣天亮沒法見人。”林海看著自己一身狼藉。
托馬斯點點頭:“等著。”他轉身離開,片刻后回來,手里拿著一套雖然舊但還算干凈的水手衣服,還有一小罐氣味刺鼻的魚油膏和一點干凈的(相對而言)破布。“換上。傷口自己處理。天亮前,把自己收拾得像個人樣。”說完,他又消失在陰影里。
林海依言,忍著疼痛和寒冷,迅速換掉濕透污穢的衣服,用破布蘸著淡水清理了臉上和手上最明顯的泥污和血跡,然后在傷口上涂抹魚油膏。做完這一切,東方的天際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他將換下的臟衣服和那把繳獲的匕首小心藏進雜物堆深處,然后靠在角落,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休息。身體極度疲憊,但大腦卻異常清醒,反復回放著夜間的險境,分析著每一個細節,尤其是那聲鳥鳴……
天剛蒙蒙亮,甲板上開始有了動靜。水手們陸續醒來,準備開始新一天的活計。林海也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盡量自然地走到前甲板,拿起水桶和刷子,開始清理一片昨晚狂歡留下的污漬。
他注意到,有幾個水手看他的眼神有些異樣,帶著探究和竊竊私語。消息顯然已經在底層水手中傳開了——昨晚有人看到或聽到了什么。黑牙那邊的人,尤其是昨晚跟著上岸的幾個,眼神更加不友善。
黑牙本人直到早飯時分才出現在甲板上。他看起來臉色有些陰沉,眼下帶著青黑,顯然沒休息好。他看到林海時,目光像淬毒的針一樣刺過來,上下打量,似乎在確認什么。當看到林海雖然略顯疲憊,但衣著整齊,身上也沒有什么明顯的新傷時,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和更深的陰鷙。
林海平靜地迎上他的目光,甚至還微微點了點頭,仿佛昨晚什么都沒發生。
黑牙的腮幫子鼓動了一下,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陰冷地笑了笑,轉身走向亨特船長所在的艉樓。
上午的活計照常。林海被分配去協助喬尼繼續處理一些小的修補。喬尼一邊敲打著木板,一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嘟囔:“昨晚碼頭北邊好像不太平,聽說‘銀沙灣’那邊有動靜,好像有人打起來了,還見了血……你小子,沒亂跑吧?”
林海手上動作不停,低聲道:“在船上,能跑哪兒去。”
喬尼看了他一眼,獨眼里閃過一絲了然,沒再多問。
接近中午時分,亨特船長派人來叫林海去艉樓。
林海的心提了起來。該來的總會來。
走進亨特那間同樣雜亂但更顯奢靡(相對而言)的船長室,濃烈的煙草、酒精和皮革混合的氣味撲面而來。亨特坐在一張固定在墻邊的粗木桌后,桌上攤著幾張海圖和幾個空酒瓶。黑牙垂手站在一旁,臉上帶著慣有的、令人不舒服的假笑。
“船長,您找我?”林海微微躬身。
亨特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幾秒,開門見山:“昨晚,你沒在船上。”
不是疑問,是陳述。
林海沒有否認,也沒法否認。“是,船長。我……”
“你去哪兒了?”亨特打斷他,聲音不高,但帶著壓力。
林海腦中飛快權衡。完全撒謊風險太大,可能被戳穿;實話實說,則可能立刻引發與黑牙的正面沖突,而亨特的態度未知。
“我……想上岸看看。”林海選擇了一個模糊但部分真實的說法,語氣帶上了一絲惶恐和后悔,“我聽說港口可能有我需要的一些……草藥,或者別的材料。我想著,或許能找到對船、對傷員更有用的東西。”他將動機引向“對船有用”。
“哦?找到了嗎?”亨特身子微微前傾,手指敲打著桌面。
“沒有,船長。”林海低下頭,“港口太亂,我不熟悉,差點迷路,還……還遇到些不友善的人。好不容易才脫身回來。”他隱去了具體地點和沖突細節,但承認了危險。
“不友善的人?”亨特看向黑牙,“大副,昨晚鎮上很亂嗎?”
黑牙連忙道:“是有些亂,船長。好幾伙人喝多了鬧事。不過……咱們血錨號的人,都按您的吩咐,沒怎么摻和。”他避開了銀沙灣的具體話題。
亨特哼了一聲,重新看向林海:“私自下船,按規矩該怎么處置,你知道嗎?”
林海心中一凜。“知道,船長。鞭刑,或者……更重。”
“知道就好。”亨特靠回椅背,手指摩挲著下巴上的胡茬,似乎在斟酌。船艙里一片寂靜,只有船體輕微的吱呀聲。
黑牙眼中閃過一絲期待和殘忍。
“不過嘛,”亨特話鋒一轉,“念在你是初犯,而且動機……還算有點用。”他盯著林海,“這次就算了。但是……”
他頓了頓,從桌子下面拿出一個東西,扔在桌面上。那是一個粗糙的陶土酒杯,里面裝著半杯琥珀色的、略顯渾濁的液體,散發出一股甜膩中帶著苦澀的奇怪酒香。
“喝了它。”亨特淡淡道,“算是給你長個記性,也讓我看看……你這東方人的身子骨,到底經不經得起風浪。”
林海看著那杯酒,心臟猛地一縮。這酒的顏色和氣味……和黑牙之前試圖在底艙逼他喝的那罐“圣血酒”有幾分相似!只是似乎更渾濁,甜膩中透出的那股苦澀和刺鼻氣味更加明顯。
又是毒酒!亨特是在試探?還是黑牙借機下毒?或者……兩者皆有?
黑牙在旁邊,嘴角的假笑加深了,眼神里充滿了惡意的期待。
拒絕,就是違抗船長命令,立刻受罰。喝,很可能中毒,甚至斃命。
怎么辦?
林海的大腦飛速運轉。他想起《孫子兵法》中關于“死地則戰”、“投之亡地然后存”的論述。此刻,就是死地。他需要“示弱”,也需要“求生”。
他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恐懼和掙扎,嘴唇囁嚅著:“船長……我……我酒量很差,而且這酒聞起來……”
“讓你喝,你就喝!”亨特聲音一沉,不容置疑,“怎么?我的酒,配不上你?”
“不敢,船長!”林海連忙道,像是被嚇住了。他顫抖著手,慢慢端起那杯酒。酒液在粗糙的陶杯里微微晃動,那股甜膩刺鼻的氣味直沖鼻腔。他湊近杯口,假裝要喝,卻在嘴唇即將碰到酒液的瞬間,手腕“不小心”一抖!
“哎呀!”
小半杯酒潑灑出來,濺在桌面上和亨特的手邊。
“廢物!”亨特罵了一句,但眼神里似乎并沒有太多真正的怒意,反而有種看戲般的審視。
林海手忙腳亂地放下杯子,用袖子去擦桌子(他的袖子本就臟),連聲道歉:“對不起船長!我太緊張了!手抖……我這就喝,這就喝!”
他重新端起只剩下大半杯的酒,臉上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閉上眼睛,仰頭——
但他并沒有真的吞咽。他只是將酒含在口中,利用舌頭的阻擋和臉頰肌肉的控制,讓酒液在口腔前部停留,同時喉部做出吞咽動作,發出“咕咚”一聲響。
辛辣、甜膩、還有一股明顯的、令人作嘔的苦杏仁味和金屬銹蝕般的澀感在口中炸開!這酒絕對有問題!很可能含有某種有毒物質!
林海強忍著嘔吐的沖動,放下空杯(其實大部分酒還含在嘴里),臉上迅速泛起一種不正常的紅暈(他憋氣和緊張所致),身體搖晃了一下,用手撐住桌子,咳嗽起來,眼神開始“渙散”。
“船……船長……酒……好烈……”他含混地說著,身體軟軟地向下滑去,順勢將口中大部分毒酒悄悄吐在了自己臟污的袖子和手心里,只有極少部分可能咽下了一點。
他癱倒在地,蜷縮著,發出難受的**,身體微微抽搐,模仿著中毒或極度醉酒的反應。
亨特和黑牙都看著他。亨特皺起眉頭,俯身看了看林海的臉色和狀態。黑牙則上前一步,似乎想仔細查看。
“行了。”亨特直起身,揮了揮手,“看來是真不能喝。拖下去,扔回他該待的地方。讓他自己醒酒。”
黑牙似乎有些失望,但不敢違逆,叫來兩個水手,將“昏迷不醒”的林海拖出了船長室。
林海被粗魯地拖回前甲板附近那個堆放雜物的角落,像扔垃圾一樣丟在那里。水手們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等到周圍沒人,林海才悄悄睜開眼睛,小心地觀察了一下。他迅速將袖子和手心里殘留的毒酒在干燥的木頭上蹭掉,又用手指摳了摳喉嚨,將可能咽下的一點殘酒和唾液嘔出來一些。嘴里那股可怕的怪味久久不散,讓他陣陣反胃。
他靠在那里,心有余悸。剛才真是險到極點。亨特的態度曖昧不明,那杯毒酒很可能就是黑牙準備的,亨特也許知情,也許只是默許試探。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次極其危險的警告。
他按了按胸口,那本《孫子兵法》還在。書在,麻煩就在,但書也可能真是某種“護身符”。亨特沒有直接強索,或許也在顧忌什么,或者想看到這本書更多的“價值”?
下午,林海一直假裝昏沉難受,躺在角落。偶爾有水手經過,投來或同情或嘲弄的目光。鐵鉤托馬斯在遠處清理工具,沒有過來,但林海能感覺到他偶爾掃過的視線。
傍晚時分,亨特船長再次派人來找林海。這次不是在船長室,而是在露天甲板上。亨特正對著海圖,和艾莉西亞討論著什么,黑牙也在旁邊。
看到林海走過來(他故意腳步虛浮),亨特瞥了他一眼:“醒了?酒勁過了?”
“好……好一些了,船長。”林海啞聲道。
“嗯。”亨特不再看他,指著海圖上一處標記,“艾莉西亞女士認為,繼續向北尋找木材和補給風險太大,建議我們轉向西南,嘗試返回我們更熟悉的航道附近,或許能攔截到落單的商船解決燃眉之急。你怎么看?”
問題突然拋了過來。亨特似乎在同時考驗艾莉西亞和林海的判斷,也可能是在兩人之間制造微妙的制衡。
林海看向海圖。亨特指的區域是一片相對開闊的海域,距離主要貿易航線不太遠。返回熟悉區域聽起來穩妥,但血錨號現在的狀態,遇到稍具規模的商船或海軍巡邏船都可能很危險。
“船長,”林海謹慎地說,“返回熟悉航線,補給機會可能更多。但我們的船……狀態并不好。遇到需要快速機動的戰斗,或者惡劣天氣,可能會很吃力。而且,那片海域也可能有其他……像我們一樣急需補料的船。”他暗示可能遭遇其他海盜。
亨特聽著,不置可否,又看向艾莉西亞。
艾莉西亞開口道:“留在這里,或者繼續深入陌生海域,不確定性更大。我們缺乏這里的精確海圖,也缺少可靠的本地情報。返回相對熟悉的區域,至少我們知道哪里可能有淺灘,哪里季風更穩定。”
兩人意見其實隱含分歧:林海更擔心船體狀態和遭遇戰,傾向于更保守;艾莉西亞則從導航和情報角度,認為陌生海域風險更高。
亨特摸著下巴,似乎在權衡。最終,他拍板道:“那就折中。向西南偏西方向航行兩天,看看情況。如果找不到合適的獵物或者安全的避風處,再做打算。”他做出了決斷,然后對林海道:“你,晚上繼續值夜。好好醒醒你的酒!”
“是,船長。”林海應道。
風波似乎暫時平息。但林海知道,那杯毒酒的陰影,黑牙的嫉恨,亨特難以捉摸的態度,以及那本藏在胸口的《孫子兵法》,都像潛伏在船底的暗礁,隨時可能讓這艘本就傷痕累累的船,撞得粉身碎骨。
夜色再次降臨沉錨鎮。血錨號在晦暗的月光下,開始緩緩起錨,駛離這片充滿**、背叛和血腥氣味的“翡翠彼岸”。船首那枚巨大的銹鐵錨,在渾濁的海水中緩緩升起,帶起一團污泥。
林海站在舷邊,望著逐漸遠去的、燈火闌珊的港口。他知道,海上的航程或許暫時安全一些,但船上的暗流,只會更加洶涌。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書。堅硬的書脊硌著胸口。
也許,是時候讓這本來自東方的“巫術之書”,真正發揮一點它該有的作用了。不是為了神秘,而是為了生存,為了在這片血腥的海洋上,贏得一點點真正的、屬于自己的主動權。
他望向深邃的、星光黯淡的夜空,眼神漸漸變得堅定。
海風帶著離開陸地的清新咸腥,吹拂著他破爛的衣角。血錨號,載著滿船的疲憊、猜忌和未熄的野心,再次駛入了茫茫大海的懷抱。而屬于林海的戰斗,遠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