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船的哭喊與血腥味,如同粘稠的污漬,附著在血錨號的每一塊甲板、每一張風帆上,久久不散。
掠奪持續了大半個下午。最后一批“有價值的”貨物和俘虜被驅趕上血錨號,那艘殘破的移民船被點燃,濃煙滾滾,在逐漸昏暗的海天之間,像一座傾斜的、燃燒的墓碑。海盜們開始清點戰利品——幾箱粗糙的銀器、一些織物、少量的煙草和咖啡豆,以及二十幾個瑟瑟發抖的俘虜,主要是女人和少數幾個看起來還算強壯的少年。成年男性大多已變成了漂浮在海面上的尸體,或甲板上逐漸冰冷的軀殼。
林海和那群新手被驅趕著,像卸貨一樣,將搶來的東西搬進船艙深處。他機械地搬動著一個沉重的木箱,箱角沾著暗紅的血手印。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硝煙、血腥和恐懼混合的刺鼻氣味。他的腦子里反復回放著黑牙薩奇那陰毒的眼神和警告——“心軟就是找死”。還有那個被他推開的男人最后的眼神,是仇恨,但似乎也有一絲……困惑?
回到血錨號底艙的“隔間”時,天已經徹底黑了。艙門關閉,熟悉的黑暗和惡臭重新包裹上來,但今晚的氣氛與往常不同。新來的俘虜被塞進了對面的隔間,壓抑的哭泣和絕望的嗚咽斷斷續續傳來。而林海這邊,氣氛也異常沉悶。沒有人說話,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偶爾翻身時木板的吱呀聲。
白天的劫掠,像一把生銹的銼刀,在這些底層“貨物”本就脆弱的心靈上,又狠狠刮擦了一遍。有人目光呆滯,有人蜷縮著顫抖,那個曾被鞭打過的瘦弱少年,此刻把自己埋在角落的陰影里,無聲地流淚。
鐵鉤托馬斯坐在他慣常的位置,背靠著艙壁,似乎在閉目養神。但他緊握的鐵鉤和另一只手上虬結的肌肉,暴露了他并未放松。林海在他旁邊坐下,能感覺到一股緊繃的力量感從對方身上傳來。
時間在沉重的寂靜中流逝。直到半夜,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打破了死寂。
是對面隔間傳來的。先是幾聲極力壓抑的痛哼,隨即變成無法忍受的、短促的慘叫,然后又猛地被捂住,變成沉悶的嗚咽。看守的咒罵聲響起:“閉嘴!再出聲把你們都扔下去!”
但這痛苦的聲音并未停止,反而越來越急促,夾雜著其他人驚慌的低語。
林海這邊也有人被驚醒,不安地挪動身體。
“是傷。”鐵鉤托馬斯忽然開口,聲音在黑暗中低沉而清晰,用的是英語,顯然是在對林海說,“白天有人受了傷,沒處理,現在發作了。可能是箭傷,或者被刀捅了。”
林海的心一緊。他想起了白天看到的那些混亂的傷口,在這個時代,這種環境下,未經處理的傷口感染幾乎是致命的。
“會怎么樣?”林海低聲問。
托馬斯沉默了一下。“看運氣。能熬過去,爛掉一塊肉,落下殘疾。熬不過去,發燒,說胡話,然后……死。死了,就被扔下海。”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明天的天氣。
對面的嗚咽聲越來越弱,但痛苦的氣息卻彌漫開來,甚至能聞到一絲淡淡的、甜腥的**氣味開始混雜在底艙固有的惡臭中。
林海坐不住了。他不是醫生,但基本的急救常識和現代醫學理念深入骨髓。放任傷口感染,等于看著一個人慢慢被蛆蟲從內部吞噬。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夾克內襯里,那個防水小袋還在——里面有幾片廣譜抗生素和獨立包裝的碘伏棉片、止血敷料。這是他從“滄瀾號”帶過來的最后一點現代醫療物資,極其珍貴,他一直藏著。
用在這里?救一個素不相識的、可能是敵對的俘虜?在這個自身難保的境地里?
理智告訴他不要做蠢事。但那股甜腥的**氣味,和記憶中那個啼哭的嬰兒、被推開男人困惑的眼神交織在一起,讓他胃部翻騰。
“看守會管嗎?”他問托馬斯。
托馬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黑暗中,似乎極輕微地搖了搖頭。“除非是能賣上價的‘好貨’。這種半死不活的,他們懶得麻煩,死了干凈。”
林海握緊了拳頭。他起身,走到柵欄邊,對著梯子口昏昏欲睡的看守喊道:“那邊有人快死了!傷口嚴重,需要處理!”
看守被驚醒,不耐煩地罵了一句:“死就死!關你屁事!滾回去睡覺!”
“如果是能干活的人呢?死了不是損失?”林海試圖尋找對方的利益點,“我是說,也許我能看看?我懂一點處理傷口。”
看守狐疑地走過來,舉著昏暗的馬燈照了照林海的臉:“你?懂治傷?”
“懂一些。至少比爛死強。”林海堅持道。
看守猶豫了。底層俘虜的生死他不在乎,但如果真有辦法救活一個能賣錢或干活的勞動力,而自己上報了,說不定能得點好處。萬一治死了,反正也是遲早要死的貨,怪不到他頭上。
“等著。”看守咕噥一聲,轉身爬上了梯子。
過了好一會兒,艙門再次打開。下來的不是看守,而是兩個人。
前面是一個舉著稍亮一些的油脂燈的海盜,后面跟著一個穿著深色長裙、外罩一件樸素圍裙的女人。正是林海之前遠遠見過的那個女醫生,艾莉西亞·雷納德。
油脂燈的光暈照亮了她的臉。她看起來不到三十歲,臉色在昏暗光線下顯得蒼白,但輪廓清晰秀美,深棕色的頭發一絲不茍地束在腦后,碧綠的眼眸在燈光下像冰冷的翡翠,沒有絲毫溫度。她手里提著一個陳舊但整潔的木制醫藥箱。
她走進底艙,對濃烈的惡臭和骯臟的環境只是微微蹙了下眉,目光迅速掃過兩邊隔間,最后落在了對面那個痛苦**的源頭——一個蜷縮在角落、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俘虜。他的大腿上胡亂纏著撕下的布條,深色的血漬已經浸透,布條邊緣滲出可疑的黃綠色膿液,**的氣味正是從那里傳來。
艾莉西亞對舉燈的海盜點了點頭,后者不情不愿地打開了對面的柵欄門。
她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先看向了林海這邊,目光落在林海身上。“是你說能處理傷口?”她的英語帶著清晰的法語口音,音質冷冽。
“我懂一些……不同的方法。”林海謹慎地回答。
艾莉西亞沒有多問,只是示意海盜:“讓他過來幫忙。按住病人。”
海盜打開林海這邊的柵欄,粗暴地把他推了出去。
林海走到對面隔間門口。艾莉西亞已經蹲在了少年身邊,動作利落地解開了那骯臟的布條。傷口露出來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傷,從大腿外側一直劃到膝彎,邊緣翻卷,已經嚴重紅腫潰爛,中心發黑,膿液不斷滲出,甚至能看到細微的、蠕動的白色小點。
蛆。已經開始生蛆了。
旁邊的俘虜們發出驚恐的吸氣聲,紛紛向后縮去。
艾莉西亞的臉色更冷了幾分。她打開醫藥箱,里面是幾把看起來還算干凈(相對而言)的小刀、剪刀、鑷子,幾個小瓷瓶,還有一卷亞麻繃帶。她取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在油脂燈的火焰上灼燒。
“按住他。會非常疼。”她對林海和那個海盜說,語氣沒有起伏。
海盜一臉晦氣地按住少年的肩膀。林海則按住了他完好的那條腿。少年似乎意識到了要發生什么,驚恐地瞪大眼睛,開始掙扎,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
艾莉西亞動作快得驚人。燒紅的刀尖毫不猶豫地切入腐爛發黑的皮肉!
“嗚——!!!”少年身體劇震,慘叫被死死壓在喉嚨里,眼球幾乎凸出。腐肉被灼燙切割的聲音和焦臭味彌漫開來。
林海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但他強迫自己死死按住少年,目光緊盯著艾莉西亞的操作。她的手法干脆利落,精準地切除了所有明顯壞死的組織,直到露出相對新鮮、但依然紅腫滲血的創面。然后用鑷子仔細清理殘留的膿液和那些微小的蛆蟲。
整個過程中,她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有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顯示這并非毫無消耗。
清創完畢,她從一個瓷瓶里倒出一些暗紅色的粉末,均勻撒在傷口上。林海認出那可能是沒藥或某種樹膠粉,有一定收斂和輕微抗菌作用,但在這個感染程度下,效果恐怕有限。
然后她用干凈的(相對而言)亞麻布重新包扎。
“能做的只有這些。”她站起身,擦了擦手,聲音依舊冷淡,“看他的命,和上帝是否仁慈了。”她看向林海,“你說你懂不同的方法?”
林海深吸一口氣,知道關鍵時刻來了。他指了指少年依舊紅腫發熱的傷口邊緣:“腐爛切掉了,但‘毒’(他用了‘poison’這個詞,指代感染)可能還在里面,會繼續爛。你的藥粉,可能不夠強。”
艾莉西亞綠眸微瞇:“你有更強的藥?”
林海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在我們東方,處理這種傷口,有時會用……非常干凈的水清洗,用特殊的藥水涂抹,防止‘毒’擴散。還有,如果人發燒,有些草藥可以退熱。”他說的是消毒和抗感染的基本理念,以及退熱藥的概念。
“干凈的水?在海上?”艾莉西亞的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像是譏誚,又像是感興趣,“特殊的藥水?你指的是什么?”
林海知道不能暴露太多。他做出思索的樣子,然后說:“我身上……之前還有一些從沉船帶來的藥,但很少,很珍貴。也許……對這個傷口有用。”他看向艾莉西亞,“如果你允許,我可以試試。用一點點。”
艾莉西亞審視著他,目光銳利,仿佛要穿透他的身體看到那些“珍貴的藥”。底艙里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著他們。
“你那些‘東方的藥’,比沒藥和葡萄酒(當時常用的消毒劑)更好?”她問。
“對某些‘毒’,可能更好。”林海謹慎地說,“但我也需要一些別的東西。干凈的布,煮開過的水晾涼,如果可能的話,一點酒精,越濃越好。還有……柳樹皮,如果有的話。”柳樹皮含有水楊苷,是阿司匹林的前身,有退熱鎮痛抗炎作用。
艾莉西亞沉默了片刻。柳樹皮她知道,一些土方子里會用。酒精和煮開的水……這些要求本身,顯示出一種與她所學迥異、但似乎基于某種邏輯的衛生觀念。
“酒精我有。水可以煮。”她終于開口,“但你的藥,我要先看看。”
林海知道這是必要的信任考驗。他走到自己原本的角落,背對著眾人,假裝從破爛的衣物深處摸索,實際上是從夾克里襯的防水袋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片獨立包裝的碘伏棉片,和一片用鋁箔包裹的抗生素藥片。他走回來,將東西遞給艾莉西亞。
艾莉西亞接過,就著燈光仔細查看。碘伏棉片柔軟的質感、密封的包裝、里面棕黃色的液體,對她來說是完全陌生的材質和形態。鋁箔包裹的藥片更是奇特。她輕輕捏了捏,又聞了聞(碘伏棉片有特殊氣味),眉頭緊鎖。
“這……是什么材質?里面的液體是什么?”她問,聲音里第一次帶上了明顯的探究。
“是一種……提取物。來自海藻和礦物,非常強力,能殺滅很多種導致傷口腐爛的‘小蟲子’(微生物)。”林海用盡量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釋,“這個白色的片,如果他能吞下去,或許能幫助身體對抗‘毒’,退燒。”
艾莉西亞盯著這兩樣東西,又看了看地上因為疼痛和失血再次陷入半昏迷狀態的少年,最后看向林海的眼睛。那綠色眼眸深處,似乎有激烈的思想斗爭。
“你只有這些?”她問。
“非常少。用一點就少一點。”林海老實回答。
“為什么用在他身上?”艾莉西亞的問題直指核心,“一個不值錢的俘虜。”
林海頓了頓,緩緩說道:“因為……他還沒死。因為或許有用。”他沒有說更深的原因,比如對生命的敬畏,那在這個環境里聽起來太過可笑。
艾莉西亞又沉默了幾秒。然后,她做出了決定。
“好。你用你的‘東方藥’。我需要看看效果。”她轉身對那個舉燈的海盜說,“去我的艙室,拿一小瓶蒸餾酒精,還有,告訴廚子燒一壺水送下來,要滾開的,用干凈的罐子裝。再找找有沒有曬干的柳樹皮。”
海盜有些不情愿,但在艾莉西亞冷冽的目光下,還是嘟囔著去了。
等待的時間里,艾莉西亞就站在一旁,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像一尊冰冷的雕像,但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林海和那個少年。林海能感覺到,這個女醫生對他,以及他帶來的“異域知識”,產生了強烈的、盡管充滿戒備的興趣。
鐵鉤托馬斯在對面隔間的陰影里,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鐵鉤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光。
當水、酒精和一小包干柳樹皮送來后,林海在艾莉西亞的注視下,開始操作。他用煮開后晾到溫熱的鹽水(自己要求的)小心沖洗傷口,然后用剪刀剪開碘伏棉片包裝,擠出少量碘伏溶液,用一根干凈的木簽蘸著,輕輕涂抹在清創后的傷口創面及周圍紅腫的皮膚上。深色的碘伏留下痕跡。
艾莉西亞湊得很近,幾乎能聞到碘伏的特殊氣味。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
接著,林海費力地將那片抗生素藥片掰成兩半(全片劑量可能太大且不適合空腹),將其中一半研成粉末,混入一點溫水和搗碎的柳樹皮汁液中,扶著昏迷的少年,一點點給他灌了下去。另一半藥片他小心地重新包好,藏回身上。
做完這一切,他額頭上也滿是汗水。不是累,而是緊張。他在進行一場跨越時空和技術的冒險。
“結束了?”艾莉西亞問。
“暫時。需要觀察。如果運氣好……‘毒’會慢慢退去,燒也會退。”林海沒有打包票。
艾莉西亞沒有再多說,只是示意海盜可以離開了。她提起醫藥箱,最后看了一眼少年腿上那處涂抹了古怪棕色藥水的傷口,又深深看了林海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她問。
“林海。”
“艾莉西亞·雷納德。”她報上自己的名字,語氣依然冷淡,但似乎多了點什么,“我會注意他的情況。你……”她停頓了一下,“如果還有這種‘東方知識’,或許可以告訴我。在船上,知識有時比刀劍更有用。”
說完,她轉身,裙擺拂過骯臟的甲板,跟在海盜身后,離開了底艙。油脂燈的光暈隨著她的離去而消失,黑暗重新降臨。
但這一次,黑暗似乎不那么絕對了。
林海回到自己的隔間,靠在熟悉的艙壁上,能感覺到鐵鉤托馬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你惹上麻煩了,也惹上注意了。”托馬斯低沉的聲音傳來。
林海知道他說得對。艾莉西亞的好奇,黑牙的監視,亨特船長的冷酷……他剛剛展示了一點點不同,就像在黑暗中劃亮了一根微弱的火柴。這光可能引來指引,更可能引來撲火的飛蛾和捕食的蝙蝠。
他看向對面隔間。那個少年在昏迷中偶爾抽搐,但呼吸似乎平穩了一些。
藥有沒有用?不知道。知識有沒有用?或許。
在這個充滿暴力和腐爛的世界里,他剛剛嘗試用另一種方式,去對抗死亡和潰爛。結果未知,但行動本身,似乎讓他心里某個沉重的東西,稍微松動了一點點。
他閉上眼睛,耳邊似乎還回響著艾莉西亞最后那句話——“知識有時比刀劍更有用”。
也許,在這艘被血與鐵錨詛咒的船上,除了力氣和狠辣,真的還有另一條極其狹窄、布滿荊棘的小路。
他摸了摸藏在內襯里的另半片藥和剩下的碘伏棉片。它們很輕,卻又無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