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南京吏部尚書,高弘文的權柄自然比不得北京那位“天官”——那是位極人臣、直通閣輔的階梯。然而,在這江南之地,在這留都南京,高弘文的名字,卻足夠讓孫煉、丁敏之流在午夜夢回時,細細掂量,脊背發涼。
南京吏部,執掌著南京乃至整個南直隸數十州縣、成千上萬中低級官員的考功、銓選與監察之權。官員的開遷、調轉、評語,皆在其筆鋒流轉之間。
更何況,高弘文還兼著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的銜,風憲糾劾之權在手,雙印并持,威勢更重。莫說孫煉,便是他的頂頭上司、正三品的應天府尹李恪見了高弘文,也須拱手尊一聲“部堂”,執禮甚恭。至于丁敏這個四品治中,在部堂大人面前,更是連大氣都需斟酌著喘。
這里頭還有一個要命的關節:四品,恰是南京吏部能夠自行議處、決斷的一道關鍵門檻。依照成例,三品以上大員的重大人事,需報由北京吏部乃至閣部裁定;而四品及以下官員的尋常考績、升調、議處,南京吏部便有足夠的話語空間。這意味著丁敏的前程,在很大程度上,正捏在高弘文的手掌心里。
“文冶。”
治中廨內,炭火正暖,驅散了窗縫滲進的寒意。按照應天府衙門房的說法,不在府中的丁敏卻并沒有在江邊頂風冒雪巡視,而是坐在自己的公事房內,摩挲著一個精致的暖爐。他看著坐在下首的孫煉問道:“江寧縣的那個不知進退的愣頭青今天沒來?”
“回大人的話,沒有。”孫煉微微躬身,一臉油滑的笑:“許是……終于曉得些進退了?連著碰了幾日釘子,也該知道這是自討沒趣了。”
丁敏“嗯”了一聲,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暖爐光滑的表面,沉默了片刻。
“他到底是高部堂的門生”丁敏緩緩開口,聲音壓得有些低,“雖說部堂大人門生故舊遍天下,未必個個都記得真切,可萬一……這王干炬真有門路求到部堂面前,終歸是個麻煩。”
丁敏本來是打算收拾一下這個不知好歹的知縣的,治中雖然只是府尹佐官,那也是堂堂的四品,一個小小的知縣,芝麻綠豆般的官,竟敢為了區區幾萬兩河工銀,屢次三番想捅破那層心照不宣的窗戶紙,甚至意圖直面質詢。
應天府缺銀子嗎?當然不缺,退一萬步講,作為南直隸首府,應天府就是缺,也不是缺這幾萬兩銀子,丁敏截留,不過是慣例罷了,雖然他也承認,這次截留的確實是多了點,但是這也是因為年關將至,總要給應天府的大小官吏準備一份年禮。
但是王干炬居然想把這銀子要回去,這已經不是“不懂規矩”了,簡直是沒把他這位上官放在眼里,不處置了,以后他丁治中在應天府還有什么威嚴可言?
然而,多年宦海沉浮養成的本能,讓他在那點慍怒升騰之時,還是下意識地讓人去探了探這王干炬的底細。這一探,才知這“愣頭青”倒也并非全無根腳,他居然是高弘文的門生,這樣,一些手段就不太方便用在他身上了。
高府的管事比應天府的門房要好說話多了,或者說,規矩多了。
作為手握大權的江南官場大佬,不,巨佬,高弘文無疑是站在南直隸官場生物鏈頂端的存在,臨近年關,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提著禮物在高府外求見,王干炬一個六品知縣,在這些人里面,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王干炬遞上拜帖后,高府的管事只是粗略看了眼拜帖上寫的“學生王干炬”幾個字,又看了看王干炬空著的手,面上竟浮起一層真切的笑意。
“王知縣快請進,前兩日老爺還特意吩咐下來,說江寧縣的知縣是他的門生,年前或會來訪,老爺還特地交代了一句——”他略頓一頓,笑意微深,“‘若他攜禮而來,便不必通報了。’今日見縣尊攜清風兩袖而來,果真是恪守師訓,不負老爺平日稱許。”
王干炬哪是恪守師訓,他也沒什么“師訓”好恪守,自春闈以來,他見到高弘文的次數屈指可數,不然高府管事也不至于要先看拜帖才能認出他這個“高府門生”。
無非是他確實是窮,與其帶一些不入流的禮物上門,倒不如效仿先賢,屆時要是真被高府下人拒之門外,那就再想辦法。
隨著管事穿過高府的門庭,一種書香門第的氣息撲面而來。
府邸占地頗廣,卻無半分逼人的奢華。青磚墁地,縫隙間掃得不見一絲塵垢;回廊曲折,所用木料皆是沉穩的老木,只刷了清漆,露出堅實溫潤的本色,在冬日薄陽下泛著幽微的光。沿途所見仆役不多,皆青衣小帽,步履輕穩,遇人便側身垂目,禮數周全得不聞一聲雜音。
庭院中不見名貴花木爭奇斗艷,唯有幾株老梅倚著粉壁,疏影橫斜,暗香若有若無;松柏經冬猶蒼翠,姿態奇崛如主人風骨。廊下、廳前,處處懸著楹聯匾額,字跡或遒勁如鐵,或清逸如云,內容多是“寧靜致遠”、“儉以養德”之類的格言。
引路的管事在一處名為“退思齋”的書房外停下,整了整衣襟,方輕輕叩門,恭聲道:“老爺,江寧王知縣到了。”
“進!”里面傳來一個清朗沉穩的聲音。
王干炬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書房比他想象中更寬敞,也更“空”。三面皆是頂到天花板的書架,滿架縹緗,書冊按經史子集排列得一絲不茍。
書房居中一張寬大的書案,案上除了必要的筆墨紙硯、一盞清茶、一摞待批的文書,再無他物。書房兩側擺著幾套待客的桌椅,地上鋪著尋常的青色方磚,角落里有一盆葉色沉綠的蘭草。
如此而已。沒有珍玩,沒有盆景,沒有熏香,一切的陳設,似乎只為了兩件事:讀書、治事。
書案后,一人正擱下筆,抬起頭來。
這便是手握重權的高弘文、高部堂了,雖然穿著稱不上華麗,但只是坐在那里,就自有一股淵渟岳峙、不可動搖的氣度展露。
王干炬不敢怠慢,趨步上前,依著弟子見座師的規矩,端端正正行了跪拜大禮:“學生王干炬,拜見恩師。”
高弘文受了禮,才溫言道:“起來吧,坐著敘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