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起來,不是鬧鐘,是那種特有的、尖銳又急促的提示音,像一根針,刺破了城中村出租屋里黏膩潮濕的寂靜。
羅梓猛地睜開眼,意識還沒完全回籠,身體已經先一步動作。他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摸索著抓過那部屏幕碎裂的老舊手機。熒光照亮了他年輕卻寫滿疲憊的臉,眼下是長期缺乏睡眠帶來的青黑。
晚上十一點四十七分。
他今天跑了將近十四個小時,電動車電池都快耗盡了,才拖著快散架的身子回來,剛囫圇洗了個冷水澡,躺在不足一米五的硬板床上,想著明天母親的醫藥費能不能再拖兩天,意識才沉入混沌不到半小時。
這最后一單,像是命運掐著點來的嘲弄。
指尖劃過屏幕,接單成功的界面彈出。地址:【云頂別墅區,A區01棟】。配送物:【醒酒藥、解酒湯】。備注:【急!加小費,快點!】
“云頂……”羅梓低聲念出這個名字,喉嚨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那是這個城市最頂尖的富人區,盤踞在城郊的山上,俯瞰著蕓蕓眾生。是他這種送外賣的,連大門都通常需要保姆或者保安出來接才能進去的地方。
小費。這兩個字像是有微弱的電流,短暫地刺激了一下他麻木的神經。他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母親的尿毒癥像個無底洞,每個月透析的費用就能壓垮他本就微薄的收入。送外賣是辛苦,但來錢快,只要你肯跑,肯熬。
他沒有猶豫的資格。
掀開帶著霉味的薄被,動作利落地套上那件已經被汗水浸出白色鹽漬的藍色工裝。褲子黏在還沒完全干透的皮膚上,很不舒服,但他沒時間在意。抓起桌上的半瓶礦泉水,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冰涼的液體劃過喉嚨,暫時壓下了那股燥火。
鑰匙,手機,充電寶……他快速清點著必備品。窗外,突然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響,密集得嚇人。羅梓走到窗邊,推開那條縫隙能塞進手指的舊窗,一股帶著土腥氣的涼風撲面而來。
下雨了。而且是暴雨。
濃墨般的夜色里,雨點像是從天際傾倒下來,砸在對面違規搭建的鐵皮屋頂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樓下狹窄巷子里積水橫流,渾濁的水面上漂浮著垃圾。
“媽的。”羅梓低低咒罵了一聲。暴雨天送外賣,尤其是去那種盤山的路,危險系數直線上升。但取消訂單會被扣錢,影響評級,他承擔不起。
他深吸了一口帶著雨腥味的空氣,轉身抓起掛在門后的黃色頭盔,上面貼滿了各色平臺的貼紙,顯得有些滑稽。拉開門,狹小空間里積攢的熱氣瞬間被走廊的穿堂風帶走,他打了個寒噤,反手鎖上門。老舊的鎖舌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在這雨夜里格外清晰。
樓梯又窄又陡,墻壁上滿是斑駁的污漬和小廣告。他幾乎是跳著下了樓。破舊的電動車停在樓道口,用一條粗鐵鏈鎖在排水管上,此刻已經被雨水澆得透濕。
開鎖,插上鑰匙,儀表盤亮起微弱的光,顯示電量還有百分之三十。到云頂,夠嗆能跑個來回。但他必須去。
雨衣穿在身上,但這么大的雨,根本無濟于事。雨水很快順著領口、袖口鉆進去,冰涼地貼在皮膚上。他咬咬牙,戴上頭盔,鏡片瞬間被水霧模糊。他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跨上車,擰動電門。
電動車發出沉悶的嗡嗡聲,載著他,一頭扎進了鋪天蓋地的雨幕之中。
城市在暴雨中呈現出另一種面貌。白天的喧囂和浮躁被雨水沖刷得七零八落,街道空曠,只有偶爾疾馳而過的汽車,濺起半人高的水花。霓虹燈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長長的、光怪陸離的倒影,像一幅被打濕了的油畫。
羅梓小心翼翼地騎著車,盡量避開積水深的地方。雨點密集地敲打在他的頭盔上,像是無數面小鼓在同時擂響,隔絕了外界大部分聲音,只剩下這片單調而壓抑的白噪音。眼鏡起霧,視線受阻,他不得不時常放慢速度,甚至停下來擦拭。
這種天氣,這種時間點,去云頂別墅區送醒酒藥。下單的,會是個什么樣的人?
也許是個徹夜狂歡的富二代,派對散場后才發現有人醉得不省人事,需要急救。也可能是某個獨居的有錢人,應酬歸來,不勝酒力,不想讓保姆或司機看到自己失態的樣子,所以選擇點一份外賣,掩人耳目。
羅梓的思緒有些飄散。哲學系畢業的他,曾經也喜歡在這種孤獨的穿行中思考。思考存在與虛無,思考自由與決定論。但生活的重壓很快就把那些形而上的東西碾得粉碎。現在他腦子里盤桓的,更多的是這個月的房租、水電,以及醫院催繳欠費的通知單。知識沒能改變他的命運,至少現在還沒有,反而讓他比那些單純的體力勞動者更深刻地體會到這種無力感。有時候他覺得,思考是一種奢侈,屬于那些不必為下一頓飯在哪里發愁的人。
電動車駛離了燈火通明的市區,開始爬坡。通往云頂別墅區的路修得很好,但蜿蜒陡峭。雨更大了,風裹挾著雨點,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他身上。能見度極低,車燈的光柱在雨幕中只能照出短短一截,前方是深不見底的黑暗。輪胎碾過濕滑的路面,時不時打滑,讓人心驚膽戰。
他全身早已濕透,冰冷的雨水帶走體溫,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手指因為長時間緊握車把和寒冷,變得僵硬麻木。但他不敢停,也不能停。那個“加小費”的備注,像是一點微弱的火苗,支撐著他在這風雨夜里前行。
導航提示:“您已接近目的地,云頂別墅區就在前方。”
他抬起頭,透過模糊的鏡片和雨簾,看到遠處山腰上,一片璀璨的燈火。如同懸在半空的宮殿,與山下漆黑的世界割裂開來。那里有干燥溫暖的房間,有柔軟的毛巾和熱茶,有他無法想象的生活。
而他,像一個虔誠的朝圣者,又或者說,像一個卑微的仆役,正冒著風雨,去給那座宮殿里的主人,送去解救宿醉的藥物。
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在他心中彌漫開,混合著身體的疲憊、寒冷以及對那筆小費的渴望。他加大電門,電動車發出更為吃力的轟鳴,向著那片光亮的所在,艱難攀升。
午夜的這最后一道提示音,將他從短暫的休憩中拽出,投入這疾風驟雨,也將他推向了一個始料未及的、即將徹底改變他命運的岔路口。他不知道,這扇即將為他打開的門,后面等待他的,不是尋常的外賣交接,而是一場足以顛覆他整個人生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