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動車像一頭疲憊不堪的老牛,在盤山公路上發出沉悶而吃力的**。電量指示格的下降速度,比羅梓預想的還要快。百分之三十的電量,在平地上或許還能支撐一段不短的距離,但在這陡峭濕滑的山路上,對抗著傾盆而下的雨水和呼嘯的狂風,消耗速度快得驚人。
儀表盤上,代表電量的綠色格子又暗下去一格。百分之二十。
一股冰冷的焦慮,混合著雨水,滲透進羅梓的骨髓。他下意識地松了松電門,試圖讓車速更平穩,更省電。但坡度不允許他過多減速,一旦慢下來,車子甚至可能在后滑。他只能維持著一種危險的平衡,將電門控制在一個勉強能向上攀爬的臨界點。
風太大了。山間的風毫無遮擋,裹挾著豆大的雨點,像無數顆冰冷的石子劈頭蓋臉地砸來。頭盔的面罩幾乎成了擺設,水幕不斷流淌,視線模糊不清。他必須頻繁地用手套擦拭,但那厚厚的棉布手套早已吸飽了雨水,一擦過去,反而留下更渾濁的水漬。他只能瞇起眼,憑借前方車燈在雨幕中開辟出的那一小片微弱光暈,以及肌肉記憶中對這條路的大致方向感,艱難地辨識著前路。
雨水無孔不入。盡管穿了雨衣,但領口、袖口、褲腳這些地方,早就被浸透。冰冷的液體順著脖頸流向后背,沿著小腿灌進鞋襪。那雙廉價的運動鞋已經完全成了水袋,每動一下腳趾,都能感受到冰涼的擠壓和“咕嘰”的水聲。寒氣從腳底一路蔓延到全身,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著,發出細密的“咯咯”聲。握住車把的雙手早已凍得僵硬麻木,指關節像是生了銹,每一次轉動電門或是捏剎車,都伴隨著酸澀的疼痛和遲滯感。
他覺得自己不像是在騎電動車,更像是在駕駛一艘在驚濤駭浪中掙扎的破舊小船,隨時可能被一個浪頭打翻,沉入這無邊的黑暗和寒冷里。
“操!”一聲低吼被風雨聲吞沒。車輪猛地一滑,碾過了一段被雨水沖得光滑的落葉帶,車尾瞬間甩動。羅梓全身肌肉瞬間繃緊,下意識地用僵直的腿撐了一下地,同時極力穩住車把。鞋子在濕滑的路面上搓出一道痕跡,險之又險地控制住了平衡。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
冷汗混著雨水,從額角滑落。他停下車,單腳支地,大口喘著氣。不是因為累,是因為后怕。在這荒郊野嶺,又是深夜暴雨,如果真的摔了,車毀人亡未必,但受傷和耽誤時間是肯定的。那筆急需的小費拿不到,還要倒貼醫藥費和修車費,無疑是雪上加霜。
他抬頭望向山頂那片璀璨的光暈,雨幕讓它顯得朦朧而遙遠,如同海市蜃樓。那里代表著干燥、溫暖、以及他急需的報酬。但也代表著一種他無法企及的、另一個世界的生活。一種莫名的屈辱感,混合著刺骨的寒冷,在他心底滋生。憑什么有些人可以在那樣的宮殿里醉生夢死,而他,卻要為了幾十塊錢的小費,在這鬼天氣里搏命?
但這種情緒只是一閃而過。現實很快將這點脆弱的感傷碾碎。他想起了醫院催繳費用的電話,想起了母親躺在病床上憔悴的臉。自尊心在生存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他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能把那些無用的情緒甩出腦海。
繼續前進。只有前進。
他重新擰動電門,電動車再次發出不情愿的嗡鳴。雨更大了,砸在雨衣上噼啪作響,像是催促,又像是嘲弄。山路蜿蜒,仿佛沒有盡頭。除了風雨聲和自己粗重的呼吸,他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和這輛在暴雨中踽踽獨行的破車。
為了分散注意力,抵抗寒冷和疲憊,他的思緒又開始飄忽。他想起了大學時光,想起了在圖書館溫暖的燈光下啃讀康德的日子。那時他以為,思想的深度可以抵御世界的虛無。可現在,虛無具體成了這冰冷的雨水,具體成了醫院的賬單。哲學的思辨無法讓他暖和起來,也無法填飽肚子。
“存在先于本質。”薩特的話突兀地冒出來。他現在就是一種純粹的“存在”,被拋入這雨夜,為了最原始的生存而掙扎。他的“本質”是什么?一個外賣員?一個孝子?一個被生活壓彎了腰的年輕人?或許,根本就沒有預設的本質,所有的意義,都是在這樣一次次的雨中穿行、一次次低頭忍耐中,被硬生生磨礪出來的。
前面似乎是一個急轉彎。羅梓集中精神,小心地控制著車速和方向。車燈劃過彎道,隱約照見路邊似乎有一個深坑,里面積滿了渾濁的雨水。他下意識地想要避開,但車輪還是碾了過去。
“噗嗤——”一聲悶響。
車子猛地一頓,隨即向左前方傾斜。前輪陷進坑里了!
羅梓心里一沉,暗叫不好。他急忙用腳撐地,但坑有點深,加上車子本身的重量和慣性,他沒能撐住。電動車發出一聲哀鳴,不可逆轉地向著左側倒去。
“哐當!”
人和車一起摔倒在濕漉漉的路面上。泥水四濺。
一陣劇痛從手肘和膝蓋傳來,火辣辣的。羅梓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有那么幾秒鐘,大腦一片空白。雨水毫不留情地澆在他的臉上,讓他瞬間清醒。
倒霉透頂!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但車身壓住了他的一條腿。雨衣被扯破了一個口子,冰冷的雨水更是直接灌了進去。狼狽,無比的狼狽。怒火和委屈瞬間涌上心頭,他幾乎想就這樣躺在雨里,放棄算了。
但只是一瞬間。
他咬緊牙關,用沒被壓住的那條腿奮力蹬地,同時用手推開沉重的電動車。車子挪開,他忍著疼痛,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渾身濕透,沾滿了泥漿,左邊手肘和膝蓋的褲子都磨破了,傷口接觸到冰冷的雨水和泥污,刺痛難忍。
他顧不得檢查傷勢,首先去扶電動車。車子很沉,他試了兩次才勉強把它扶正。車燈還亮著,但罩子裂了。他焦急地檢查了一下,還能開。電量顯示已經到了可憐的百分之十五。
沒有時間自憐自艾。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泥水,重新跨上車。必須盡快趕到,否則電量耗盡,困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山上,后果更不堪設想。
疼痛和寒冷讓他更加清醒,也讓他心底那股倔強被激發出來。他不再去想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只有一個念頭:到達目的地,完成這最后一單,拿到錢。
接下來的路,他騎得更加小心,也更加沉默。仿佛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對抗身體的痛苦和環境的嚴酷。風雨似乎永無止境,山路依舊漫長。但他只是盯著前方那一點微光,機械地,固執地,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長,導航終于再次發出提示:“您已到達目的地附近。”
羅梓抬起頭。
雨似乎小了一些。前方不遠處,出現了一片極其恢宏的建筑群輪廓。高大的樹木,精心修剪的草坪,即使在雨夜中也難掩其奢華氣派。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扇巨大的、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鎏金雕花大門。門緊閉著,旁邊是莊嚴的門柱和看似隱蔽但絕對存在的監控攝像頭。
門后,是一條寬闊整潔的車道,蜿蜒通向深處那些如同城堡般的別墅。那里燈火通明,卻靜悄悄的,與門外風雨中的狼狽世界,形成了宛如天塹般的隔閡。
云頂別墅區,A區。他終于到了。
羅梓在離大門還有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下電動車。電量顯示已經泛紅,只剩下最后的百分之十。他渾身滴水,沾滿泥漿,手肘和膝蓋隱隱作痛,站在雨中,像是一個誤入禁地的流浪漢。
他看著那扇緊閉的、象征著階級和財富的大門,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接下來,該怎么進去?按下門鈴,等待里面的回應?又會是誰來給他開門?
最后一單的終點,也是未知的起點。他定了定神,推著那輛和他一樣狼狽的電動車,向著那扇鎏金大門,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