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道比從門外看起來更長,蜿蜒著穿過精心設計的園林景觀。羅梓推著沉重的電動車,每一步都踩在吸飽了雨水的、柔軟而昂貴的草皮邊緣,盡量不讓自己沾滿泥濘的鞋底去玷污那光潔如鏡的柏油路面。即便如此,他身后還是留下了一串歪歪扭扭、很快被雨水稀釋的泥印,像是不合時宜的闖入者留下的痕跡。
別墅越來越近。那不僅僅是“亮著燈”,而是燈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窗如同黑暗中的水晶盒子,毫無保留地展示著內部的奢華。璀璨的水晶吊燈散發著溫暖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挑高至少兩層的大廳,隱約可見里面線條流暢的昂貴家具、巨大的抽象畫和一塵不染的光潔地板。
與他那個只有一扇小窗、終年潮濕陰暗的出租屋相比,這里仿佛是另一個維度的空間。光線如此慷慨,空間如此闊綽,每一處細節都在無聲地訴說著財富的力量。這種直白的對比,讓羅梓心頭那份自慚形穢愈發沉重。他感覺自己像個窺探者,透過這透明的墻壁,窺見了一個他永遠無法真正融入的世界。
終于,他走到了01棟別墅的正門前。這是一個氣派的雙開雕花木門,門廊寬闊,兩側立著羅馬柱,門口放著一對精致的盆景。廊下的燈光柔和,將雨水隔絕在外,營造出一小片干燥溫暖的區域。
他將電動車小心地停在門廊外側的屋檐下,盡量不擋住門,然后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為自己積攢一點勇氣。身上濕透的衣服緊緊貼著皮膚,冰冷而黏膩;手肘和膝蓋的傷口在停下動作后,疼痛感更加清晰地傳來。他摘下**的頭盔,頭發亂糟糟地貼在額頭上,雨水順著發梢滴落。他試圖用手整理一下,但只是徒勞,反而讓手上的泥水沾到了臉上,顯得更加狼狽。
站在光潔如鏡的深色木門前,他猶豫了一下,才伸手按響了那個設計精巧、泛著金屬光澤的門鈴。
“叮咚——叮咚——”
清脆的門鈴聲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甚至蓋過了雨聲。羅梓屏住呼吸,心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雨水從身上滴落在地面的細微聲響。
門內傳來一些模糊的動靜,像是腳步聲,又像是什么東西被碰到的聲音,有些拖沓,有些不穩。緊接著,是門鎖被轉動的聲音——“咔噠”。
厚重的雕花木門,向內打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混合著濃郁酒氣、高級香水后調和室內暖氣的復雜氣息,率先撲面而來,溫熱地沖擊著羅梓被風雨凍得麻木的臉龐。這氣息與他周遭的寒冷潮濕形成了極其強烈的反差,讓他恍惚了一瞬。
然后,他看到了開門的人。
不是一個穿著制服、表情刻板的保姆或管家,也不是他想象中任何屬于這個豪宅的、規矩的仆人。
是一個女人。
一個非常年輕、非常漂亮,卻處于明顯醉酒狀態的女人。
她看起來大約二十七八歲,穿著一身質地極好的深紫色真絲睡袍,睡袍的帶子松松地系著,領口微敞,露出精致漂亮的鎖骨和一小片白皙的肌膚。睡袍長度及膝,下面是一雙筆直光潔的小腿,赤著腳踩在冰涼光滑的大理石門廳地面上。
她的長發微卷,有些凌亂地披散在肩頭,幾縷發絲黏在泛著不正常紅暈的臉頰邊。她的臉極其精致,五官像是被精心雕琢過,即使此刻帶著濃重的醉意,也難掩其本身的明艷動人。只是那雙原本應該很明亮的眼睛,此刻卻蒙著一層迷離的水光,焦距有些渙散,努力地想要看清門外站著的是誰。
她的身體微微搖晃,不得不倚靠著門框來保持平衡。看到羅梓,她似乎花了點時間來處理這個信息,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然后,涂著暗紅色唇膏的嘴唇微微張開,呼出的氣息帶著明顯的酒香。
“你……?”她發出一個單音節,聲音沙啞、綿軟,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醉后的慵懶,與對講機里聽到的如出一轍?!霸趺础艁戆 ?/p>
她的語氣里沒有警惕,沒有詢問,反而帶著一種……埋怨?一種熟稔的、仿佛等了很久的不耐煩。這種態度,完全不像是對待一個深夜送貨上門的陌生外賣員。
羅梓愣住了。他預想了各種開場白,準備了解釋自己狼狽樣子的說辭,卻萬萬沒料到是這種情況。眼前這個女人的狀態,以及她說話的語氣,都讓他措手不及。
他趕緊低下頭,不敢再多看對方因為醉態而顯得格外誘人卻也危險的模樣,目光落在自己還在滴水的鞋尖上,畢恭畢敬地、用盡可能清晰平穩的聲音說道:
“您好,韓女士是嗎?您點的醒酒藥和解酒湯送到了。” 他舉起手中那個印著平臺logo、也被雨水打濕了的塑料袋,試圖將對方的注意力引到正事上?!奥闊┠_認一下,如果沒問題的話,我在平臺上點一下送達?!?/p>
他報出了訂單上留下的姓氏,希望能讓對話回到正軌。
女人似乎又反應了一會兒。她的目光終于聚焦到了那個塑料袋上,然后又緩緩移回到羅梓的臉上,迷離的眼神在他濕漉漉的頭發、凍得發青的臉頰和卑微的神情上掃過。她微微蹙起了精心修剪過的眉毛,像是在思考一個很難的問題。
然后,她做出了一個讓羅梓更加目瞪口呆的舉動。
她沒有接那個袋子,反而朝著羅梓,伸出了一只白皙纖細、涂著同色系指甲油的手。那只手的目標,似乎不是他手中的藥,而是……他的手臂?
“站在外面……干什么……”她含糊不清地說著,身體因為前傾而晃了一下,差點沒站穩,“冷……快進來……”
那只手,帶著溫熱的體溫和淡淡的香水味,眼看就要觸碰到羅梓濕冷、沾著泥點的胳膊。
羅梓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后退了一小步,避開了那只手。他心跳如鼓擂,大腦一片混亂。這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范圍。一個獨居的、明顯醉酒的女業主,深更半夜,邀請一個渾身濕透、陌生邋遢的外賣員進家門?
危險。不合規矩。會惹上麻煩。
無數的警鈴在他腦海中瘋狂作響。
“不、不用了女士!”他急忙說道,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結巴,“東西給您,我、我這就走。不打擾您休息!”
他只想盡快完成交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將塑料袋往門內遞了遞,幾乎要塞到對方懷里。
然而,女人對他的拒絕和退縮似乎很不滿意。她撅起了嘴,像個耍性子的小孩,那雙迷蒙的眼睛里透出一絲不滿和執拗。她非但沒有接過袋子,反而趁著羅梓遞東西上前一步的時機,再次伸手,這一次,更快,更突然——
她冰涼的手指,一把抓住了羅梓濕透的、冰冷的手腕。
那觸感,溫熱、柔軟,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
“我讓你……進來!”她加重了語氣,雖然依舊含糊,卻帶著一種長期發號施令者慣有的、不容抗拒的意味。
羅梓渾身一僵。手腕上傳來的溫熱觸感,與他一身的冰冷形成了極致對比,讓他瞬間失去了反應能力。他聞到了她身上更濃郁的香氣和酒氣,看到了她近在咫尺的、因醉意而格外生動的臉。
錯誤,似乎從按下門鈴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悄然醞釀。而此刻,隨著這只手的觸碰,正不可逆轉地滑向一個未知的、危險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