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柔的拜帖,是在太子賞賜送達后的第二日,由定遠侯府一名衣著體面的管事媽媽,恭恭敬敬遞到丞相府門房手中的。帖子措辭溫婉得體,言道感念太子殿下仁德,關(guān)懷臣屬,又聞丞相公子轉(zhuǎn)危為安,心下甚慰。恰聞有神醫(yī)青凰姑娘妙手回春,身為女子,更添欽佩,故冒昧請見,一則代太子殿下略表謝意,二則同為女子,或可敘談一二,以解青凰姑娘客居寂寥。
帖子很快被送到聽竹軒,同時送到的,還有李福委婉的詢問——沈良娣身份特殊,背后是東宮和定遠侯府,見與不見,如何應(yīng)對,還需青凰姑娘自行斟酌,相府會尊重她的意愿。
沈千凰看著那灑金玉版紙上清秀柔婉的字跡,指尖在“沈良娣”三個字上輕輕劃過,留下一點微涼的觸感。果然,來了。比她預(yù)想的還要快些。蕭景琰的疑心,沈千柔的“惦念”,倒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請轉(zhuǎn)告李管家,沈良娣厚意,青凰感激不盡。明日巳時,青凰在聽竹軒掃榻以待。”她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將拜帖輕輕放在一旁。
李福應(yīng)下,并不多問,只道會安排妥當(dāng),便躬身退下。
屋外,雨后的陽光清澈透亮,將院中翠竹映得青碧欲滴,枝葉上未晞的水珠晶瑩剔透。沈千凰走到窗前,望著那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意,眸色卻沉靜如水,深處隱有冰芒流轉(zhuǎn)。
敘談?以解寂寥?
她這位好妹妹,還是如此擅長用溫言軟語,包裹淬毒的刀鋒。
也好。是時候,讓這位“溫柔良善”的沈良娣,親眼見一見這位“青凰”姑娘了。
翌日,巳時初。
一輛低調(diào)卻不失華貴的青幄馬車,在數(shù)名東宮侍衛(wèi)的護衛(wèi)下,穩(wěn)穩(wěn)停在丞相府側(cè)門。先是一名身著淺碧色宮裝、容貌清秀的侍女利落地跳下車,放好腳凳,隨即,一只戴著羊脂玉鐲、白皙纖柔的手,輕輕撩開了車簾。
沈千柔扶著侍女的手,姿態(tài)優(yōu)雅地下了馬車。她今日顯然是精心裝扮過,一身煙霞色云錦宮裝,裙裾上用銀線繡著精致的纏枝蓮紋,行動間流光溢彩,外罩一件月白色縷金琵琶襟外衫,既顯身份,又不失清雅。發(fā)髻梳成時下最流行的隨云髻,簪著赤金點翠步搖并幾朵新鮮的玉簪花,耳畔一對明珠耳墜,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越發(fā)襯得她面若芙蓉,眼波盈盈。只是那眉眼間的溫婉笑意,在抬頭望向丞相府巍峨門楣的瞬間,幾不可察地淡了淡,隨即又恢復(fù)如常。
李福早已在門前等候,態(tài)度恭敬卻不卑不亢,將沈千柔主仆引入府中,徑直往聽竹軒方向行去。
“有勞李管家了。不知逸塵公子近日身子可大好了?”沈千柔步履從容,聲音輕柔,帶著恰到好處的關(guān)切。
“勞良娣動問,公子得青凰姑娘悉心診治,已無大礙,只需靜養(yǎng)些時日便可復(fù)原。公子本欲親來致謝,只是醫(yī)囑需絕對靜養(yǎng),不便見風(fēng),還請良娣見諒。”李福應(yīng)答得體。
“這是自然,身體要緊。”沈千柔微笑頷首,目光狀似不經(jīng)意地掃過沿途景致。丞相府邸開闊大氣,一草一木皆見章法,與她所居的定遠侯府精致富麗不同,更顯沉穩(wěn)厚重。她心中暗忖,父親沈延年雖位列侯爵,手掌部分兵權(quán),但在李晏這等歷經(jīng)三朝、門生故舊遍天下的文臣領(lǐng)袖面前,終究少了些底蘊。這也是太子殿下急于拉攏,甚至不惜……對李逸塵下手的原因之一吧。
思及此處,她對那位能解“牽機”之毒、壞了太子好事的“青凰”,厭惡與好奇之外,更添了幾分凜然。
轉(zhuǎn)過一處回廊,眼前景致豁然開朗。一片青翠竹林掩映下,露出一角灰瓦白墻的院落,門楣上掛著“聽竹軒”三字匾額,字體清瘦有風(fēng)骨,與這幽靜所在甚是相合。與丞相府其他地方的恢弘相比,這小院顯得格外清幽僻靜,甚至……有些過于冷清了。
“青凰姑娘便暫居此處。姑娘性喜清凈,不慣人多打擾,是以只有兩個粗使仆婦在外院聽用。”李福在月洞門前停下腳步,解釋道。
“青凰姑娘是世外高人,自是喜好清靜。”沈千柔柔聲道,示意身后捧著禮盒的侍女和侍衛(wèi)留在院外,只帶了貼身丫鬟翠濃一人,隨李福步入院中。
院內(nèi)果然清凈。幾叢修竹,一張石桌,幾個石凳,墻角數(shù)株芭蕉,葉子上還滾動著水珠。正面三間清雅房舍,門窗敞開,隱約可見內(nèi)里樸素?zé)o華的陳設(shè),唯有藥香混合著竹葉清氣,淡淡縈繞。
一個身著月白襦裙、外罩素青比甲的少女,正背對著他們,立在廊下,微微仰頭看著檐角滴落的水珠。她身姿挺拔,墨發(fā)僅用一根白玉簪綰起,再無多余飾物。僅是這樣一個背影,便透出一股與這庭院、與這繁華京都格格不入的疏離與靜謐。
聽到腳步聲,少女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沈千柔臉上的笑容,在看清對方面容的剎那,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瞬。
不是她。
眼前的女子,約莫十七八歲年紀(jì),膚色是久不見陽光的蒼白,眉眼清麗,但絕非沈千凰那種即便病弱也掩不住的、帶著幾分孤高冷冽的秾麗。尤其是一雙眼睛,平靜無波,看過來時,如同看著一株竹,一塊石,沒有半分情緒起伏。氣質(zhì)更是迥異,沈千凰是藏在病骨下的驕傲與尖銳,而這位“青凰”,則是從骨子里透出的淡漠與……某種難以言喻的遙遠。
不是她。沈千柔心中繃緊的那根弦,悄然松了一半。但隨即,又被更深的疑慮取代。這女子,確實陌生,可那雙過分平靜的眼睛,又讓她隱隱覺得有些不舒服。
“民女青凰,見過沈良娣。”沈千凰——此刻是游方醫(yī)女青凰,微微屈膝,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卻略顯疏離的禮。聲音清越,如玉磬輕擊,同樣聽不出什么溫度。
“青凰姑娘快快請起。”沈千柔瞬間已調(diào)整好表情,臉上綻開恰到好處的、帶著幾分親切與欽佩的笑容,上前虛扶了一下,“我早聞姑娘妙手仁心,竟能解‘牽機’奇毒,救逸塵公子于危難,心下實在敬佩。今日冒昧來訪,還望姑娘莫要怪罪。”
“良娣言重了。醫(yī)者本分,不敢當(dāng)‘妙手仁心’之譽。良娣請里面坐。”沈千凰側(cè)身,將沈千柔讓進正中的堂屋。
屋內(nèi)陳設(shè)極其簡單,一桌四椅,靠墻一張竹制書架,上面整齊碼放著不少舊書和藥匣,臨窗一張長案,擺著筆墨紙硯和幾卷攤開的醫(yī)書。除此之外,再無多余裝飾,樸素得近乎寒素,卻也整潔得一絲不茍。
沈千柔眸光微動,在椅子上坐下,翠濃垂手立在她身后。李福送上茶水后,便識趣地退到了門外廊下等候。
“姑娘這院子,真是清幽雅致,是個靜心養(yǎng)性的好地方。”沈千柔接過沈千凰遞上的清茶,微笑著開口,目光狀似隨意地掃過屋內(nèi),“姑娘年紀(jì)輕輕,便有如此高超醫(yī)術(shù),不知師承哪位高人?可是家學(xué)淵源?”
開始了。沈千凰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平淡:“鄉(xiāng)野之人,機緣巧合,得遇異人傳授些許岐黃之術(shù),不敢提及師門,恐辱沒先師。并無家學(xué)。”
回答得滴水不漏,卻又等于什么都沒說。
沈千柔笑容不變,輕輕吹了吹茶沫:“原來如此。姑娘真是福緣深厚。不知姑娘仙鄉(xiāng)何處?聽口音,倒不似京城人士。”
“四海為家,漂泊慣了,口音雜糅,自己也說不清算是哪里人了。”沈千凰語氣依舊沒什么波瀾,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姑娘灑脫。”沈千柔贊了一句,放下茶杯,語氣愈發(fā)懇切,“不瞞姑娘,我今日前來,一是奉太子殿下之命,感謝姑娘救治逸塵公子,殿下對姑娘的醫(yī)術(shù)也是贊不絕口。”她示意了一下翠濃,翠濃立刻將一直捧著的錦盒放到桌上打開,里面是一對晶瑩剔透的羊脂白玉鐲,和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霞錦。
“區(qū)區(qū)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姑娘笑納。”
沈千凰看了一眼那價值不菲的禮物,目光并未停留:“太子殿下厚賜,民女已愧領(lǐng)。良娣厚意,心領(lǐng)了,只是民女山野之人,用不得這些貴重之物,還請良娣帶回。”
又一次拒絕,干脆利落。
沈千柔臉上的笑容微微淡了些,語氣卻更加柔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愁:“姑娘不必推辭。其實……我今日前來,也存了幾分私心。”她頓了頓,抬眼看向沈千凰,眼中竟似泛起些許水光,“看到姑娘,我便想起我那早逝的姐姐。她……她生前也略通醫(yī)理,心地最是良善,只可惜……紅顏薄命。”
她聲音微哽,拿起絲帕輕輕按了按眼角,才繼續(xù)道:“姑娘與我姐姐年歲相仿,又有這般起死回生的醫(yī)術(shù),我見了姑娘,便覺親切,仿佛姐姐冥冥之中,派了姑娘這樣一位仙子般的人物,來這世上行善積德一般。這些禮物,姑娘若執(zhí)意不收,便當(dāng)是……全了我一份對家姐的念想吧。”
情真意切,楚楚動人。若是不知內(nèi)情的人見了,只怕要為她這片“姐妹情深”感動不已。
沈千凰握著茶杯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指尖微微泛白。心底翻涌的恨意與冰冷,幾乎要沖破那層平靜的偽裝。可她抬起眼時,眸中依舊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靜。
“良娣節(jié)哀。”她聲音平淡,聽不出任何觸動,“民女福薄,不敢高攀。禮物太過貴重,確非民女所能承受。良娣若執(zhí)意留下,民女只能請李管家代為保管,日后或可贈予更需要之人。”
又一次,不留情面地推了回來。
沈千柔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這女子,未免太過油鹽不進!她自入東宮以來,憑借這般溫柔解語、善解人意的姿態(tài),不知籠絡(luò)了多少人心,就連太子,也常說她“心思純善,體貼入微”。何曾被人如此接連冷拒?
難道……她看出了什么?還是真的性子孤僻至此?
她勉強維持著笑容,正欲再說什么,沈千凰卻已放下茶杯,主動開口,截住了她的話頭:“良娣若無事,民女還需為李公子準(zhǔn)備今日的針灸。李公子經(jīng)脈受損,針灸需準(zhǔn)時,不可耽誤。”
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沈千柔臉上的笑容終于有些掛不住了。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慍怒,柔聲道:“既如此,便不打擾姑娘了。姑娘日后若在京城有何難處,或可來東宮尋我。今日一見,甚是有緣,望姑娘保重。”
說著,起身作別。
沈千凰亦起身,依舊是那副疏離平淡的模樣,將她送至院門口。
走出聽竹軒月洞門,直到再也看不見那片青翠竹林和那抹素淡身影,沈千柔臉上強撐的笑容才徹底斂去,換上一種冰冷的郁色。
“翠濃,”她低聲喚道,聲音里再無半分柔婉,“你覺得,這青凰如何?”
翠濃小心翼翼地道:“回良娣,奴婢瞧著……這位青凰姑娘,性子是孤冷了些,不像是有意攀附權(quán)貴之人。至于醫(yī)術(shù)……奴婢不懂。只是,她拒絕得如此干脆,連太子殿下和良娣您的面子都不給,要么是 truly不諳世事,要么……便是有所依仗。”
“不諳世事?”沈千柔冷笑一聲,回頭望了一眼聽竹軒的方向,眼神銳利如針,“你可見過哪個真正不諳世事的鄉(xiāng)野女子,能有那般眼神?平靜得……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那良娣的意思是……”
“她肯定不是沈千凰。”沈千柔肯定道,但眉頭依舊蹙著,“容貌、氣質(zhì)、聲音,無一處相似。可是……”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我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她說起四海為家時的語氣,她拒絕禮物時的干脆……還有,她看我的眼神……”
那眼神,太平靜了。平靜得讓她覺得,自己那些精心準(zhǔn)備的言辭、恰到好處的眼淚,在對方眼里,或許只是一場乏善可陳的拙劣表演。
“讓人繼續(xù)查。”沈千柔收回目光,語氣恢復(fù)了一貫的溫柔,眼神卻冷,“查她出現(xiàn)之前的所有行蹤,接觸過的所有人。我不信,一個人,真能像石頭縫里蹦出來一樣,毫無痕跡。”
“是。”翠濃低聲應(yīng)下。
主仆二人漸漸走遠,聽竹軒重新恢復(fù)了寧靜。
院中,沈千凰依舊立在廊下,望著她們消失的方向,眸中最后一點偽裝的平靜也已褪去,只剩下凜冽的寒霜。
沈千柔……你演得真好。好到讓我差點以為,三年前那個將毒藥灌入我口中的,是另一個人。
她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依舊有些蒼白、卻已不再枯瘦無力的指尖。指尖,一縷微不可察的金色火苗,倏地燃起,又倏地熄滅。
不急。
我們的賬,慢慢算。
現(xiàn)在,先讓你,和你的好太子,好好猜一猜,我這個“青凰”,到底是誰。
她轉(zhuǎn)身,走回屋內(nèi),拿起銀針,開始一絲不茍地消毒。動作平穩(wěn),眼神專注,仿佛剛才那場暗藏機鋒的會面,從未發(fā)生。
窗外,竹影搖曳,沙沙作響,似在低語著無人能懂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