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柔的馬車駛離丞相府側門那條寂靜的街巷,轉入繁華的御街。車廂內,她臉上那溫柔得體的笑意早已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沉郁。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上那對未能送出的羊脂白玉鐲,觸感溫潤,卻暖不透她心頭的寒意。
“翠濃,”她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壓抑的煩躁,“你說,一個人,真能徹底變成另一個樣子嗎?”
翠濃伺候她多年,最是了解她的心思,聞言心頭一緊,小心翼翼道:“良娣是指……那位青凰姑娘?奴婢愚鈍,瞧著她與大小姐……確無半分相似之處。容貌、聲音、做派,乃至看人時的眼神,都截然不同。大小姐從前……”她頓了頓,斟酌著詞句,“雖也因身子弱,不常出院子,待人有些清冷,但絕無這般……這般仿佛萬事不縈于心的淡漠。那青凰姑娘的眼神,空落落的,倒像是……廟里的泥塑木雕,好看,卻沒魂兒?!?/p>
“泥塑木雕……”沈千柔低聲重復,眉尖蹙得更緊。翠濃的形容,某種程度上切中了那種微妙的不協調感。沈千凰就算再病弱孤高,眼睛里也是有東西的,有不甘,有傲氣,甚至偶爾看向她這個妹妹時,會有一閃而過的、讓沈千柔既嫉恨又心慌的銳利??山袢者@位“青凰”,眼神太平靜了,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任你投石,也激不起半點漣漪。
可越是這樣,她心里那點疑影,反而越是揮之不去。
太過完美的陌生,有時本身就是一種破綻。
“可她會醫術,”沈千柔的聲音更低,更像是在自語,“能解‘牽機’?!疇繖C’……父親當年說過,那方子,沈家祖上或許……”她猛地停住,眼底掠過一絲驚疑。是了,沈家祖上似乎曾出過太醫,留下過一些殘缺的古方記載,其中是不是就有關于“牽機”的只言片語?她記不清了,父親也語焉不詳。但沈千凰的母親,那位早逝的侯夫人,似乎就頗通醫理,還留下過一些手札。沈千凰幼時體弱,常年與湯藥為伴,會不會……真的偷偷學過什么?
不,不可能。那賤人若有這等本事,當年何至于被自己算計得毫無還手之力,病得氣息奄奄?
“或許真是江湖上的隱世高人,恰巧路過,又恰巧能解此毒。”翠濃試圖寬慰,“良娣,依奴婢看,咱們如今身份不同,實在不必為一個來歷不明的醫女太過費神。她既不肯領情,咱們禮數到了便是。太子殿下那里,也好交代?!?/p>
沈千柔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翠濃說得對,她如今是太子良娣,不再是那個需要仰人鼻息、汲汲營營的侯府庶女。一個孤女醫者,即便真有幾分古怪,又能翻起多大浪花?當務之急,是太子殿下的大業,是穩固自己的地位,生下皇嗣。
只是……心頭那點不安,如同附骨之疽,隱隱作痛。
“交代?”沈千柔冷笑一聲,指尖拂過冰涼的玉鐲,“殿下讓我來探她的底,我卻連門都沒能多進幾步,禮也沒送出去,只得了幾句不咸不淡的敷衍。殿下會怎么想?會覺得我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彼壑虚W過一絲厲色,“去,讓咱們在府外的人,仔細查查這個‘青凰’。不要只在京城查,她不是說四海為家嗎?往南邊,特別是南疆、西南那些偏遠州府查,查最近半年,有沒有類似年紀、醫術高明、獨自行走的女子出現過。還有,”她頓了頓,“想辦法,查查她給李逸塵用的藥方,看看有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是,奴婢這就去傳話?!贝錆鈶隆?/p>
馬車在東宮側門停下,沈千柔已重新調整好表情,恢復了那副溫婉柔順的模樣,扶著侍女的手下了車。只是在她踏入東宮高墻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丞相府的方向。
青凰……你最好,真的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過客。
聽竹軒內,沈千凰將用過的銀針一一擦拭干凈,收進特制的皮囊。方才沈千柔帶來的那份浮華喧囂,似乎已被滿院的竹香和藥氣滌蕩干凈,但她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被攪動,便再難平息。
沈千柔今日無功而返,以她的心性,絕不會善罷甘休。明的試探不行,暗地里的調查只怕會立刻跟上。還有蕭景琰,他讓沈千柔來,本身就代表著懷疑。太子東宮的暗衛,可不是沈千柔手下那些人可比的。
她必須更加小心,但計劃,也要加快了。
“青凰姑娘?!崩罡5穆曇粼谠洪T外響起,帶著一貫的恭敬,“公子說,今日感覺身子松快不少,想請姑娘得空時過去一趟,若姑娘方便,還有些關于藥理的疑問,想向姑娘請教?!?/p>
沈千凰動作微頓。李逸塵要見她?情理之中。自己救了他的命,又在相府住了這些日子,身為主人,于情于理都該正式致謝,順便探探這位神秘醫女的底細。只是,這位李公子,恐怕不只是想問藥理那么簡單。
“有勞李管家,我稍后便去?!彼届o應下。
收拾好藥箱,沈千凰換了身干凈的素色衣裙,依舊是最簡單的樣式,頭發也只用木簪綰起。鏡中的女子,面色蒼白,眼神沉靜,與“沈千凰”的記憶,已然模糊了邊界,卻又在細微處截然不同。她看了片刻,伸手,將頰邊一縷碎發仔細攏到耳后。
很好?,F在,她是青凰。
清暉苑內,藥香比往日淡了些,多了幾分陽光和草木清氣。李逸塵并未躺在榻上,而是披了件淺青色的家常外袍,靠坐在臨窗的軟榻上,手中握著一卷書,目光卻有些飄忽地望著窗外庭院里一株開得正好的玉蘭花。
他氣色比前幾日又好看了些,雖仍帶著久病初愈的蒼白,但眼神已有了光彩,不再渙散。只是眉宇間,凝著一層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思慮。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看到沈千凰提著藥箱走進來,眼中掠過一絲復雜神色,隨即化為溫和的笑意,放下書卷,想要起身:“青凰姑娘來了,快請坐?!?/p>
“公子不必多禮,你傷勢未愈,靜坐即可。”沈千凰阻止了他,將藥箱放在一旁小幾上,目光平靜地落在他臉上,“公子今日氣色不錯,脈象想必也平穩許多??蛇€有何處不適?”
“托姑娘的福,已無大礙,只是遵姑娘囑咐,不敢妄動內力,總覺得有些氣力不濟?!崩钜輭m示意侍女上茶,是上好的雨前龍井,清香撲鼻。“姑娘請用茶。救命大恩,逸塵一直未能正式道謝,實在慚愧。”
“公子言重了?!鄙蚯Щ嗽趯γ嬉巫由献?,并未碰那杯茶,只道,“分內之事。公子喚我前來,可是對藥方或調理之法有所疑問?”
李逸塵看著她沉靜無波的側臉,心中那點疑慮和探究,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這女子,仿佛自帶一層無形的屏障,將一切外界的情緒與試探都隔絕在外。他自幼在相府長大,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人,有阿諛奉承的,有清高自許的,有深藏不露的,卻從未見過如此……徹底的平靜與疏離。仿佛她真的只是一個偶然路過、順手救人的醫者,事了拂衣,不沾半點塵埃。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覺得,事情沒那么簡單。
“疑問確有一些,”李逸塵收斂心神,斟酌著詞句,“姑娘所用之藥,有幾味頗為罕見,藥性搭配更是精妙,逸塵也曾翻閱家中幾本醫書,卻未見類似記載,實在好奇。不知姑娘師門,可有什么淵源?可是傳說中的‘藥王谷’一脈?”
又來了。沈千凰心中明了,面上卻不顯,只淡淡道:“鄉野偏方,雜學而已,當不起‘精妙’二字。師門寂寂無名,不便提及,恐貽笑大方。公子只需按時服藥,靜心調養即可。”
再一次被滴水不漏地擋了回來。李逸塵并不氣餒,反而笑了笑,語氣更加誠懇:“是逸塵唐突了。姑娘莫怪。只是此番遭遇,實在兇險,那‘牽機’之毒,逸塵略有耳聞,據說早已失傳,兇險異常。姑娘能解此毒,逸塵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每每思及,既感后怕,又對姑娘感激不盡。姑娘日后若有何難處,或有用得著相府之處,盡管開口?!?/p>
他在示好,也在拋出誘餌。相府的庇護和人情,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沈千凰抬起眼,看向他。李逸塵的目光很清澈,帶著真摯的感激,但深處,那份屬于相府公子、未來可能執掌李家勢力的審視與權衡,并未完全掩去。
“公子客氣了?!彼琅f是不咸不淡的語氣,“醫者治病,不問緣由,不論貴賤。公子既已無礙,民女職責已盡。待公子痊愈,民女自會離去。”
離去?李逸塵微微一怔。他以為,她留在相府,或多或少,總該有所圖謀??陕犓Z氣,竟是當真打算功成身退?
“姑娘要離開京城?”他問。
“四海為家,漂泊慣了,京城雖好,非久留之地?!鄙蚯Щ苏f著,站起身,“公子若無事,民女先為公子診脈?!?/p>
李逸塵伸出手腕,目光卻未從她臉上移開。診脈的過程安靜無聲,只余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少女的手指微涼,搭在他的腕間,動作平穩專注。
“脈象平穩,氣血漸復。之前的方子可再服用三日,三日后換方。”片刻后,沈千凰收回手,提筆開始寫新的藥方。字跡清瘦有力,與她的人一般,透著一股筋骨。
“姑娘,”李逸塵忽然開口,聲音壓低了些,“逸塵有一事,不知當問不當問。”
沈千凰筆尖未停:“公子請講?!?/p>
“那日刺殺……姑娘在落霞巷救我時,可曾……看到什么特別的人,或者,察覺到什么異常?”李逸塵緊緊盯著她的側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沈千凰書寫藥方的動作沒有絲毫遲滯,語氣依舊平淡:“民女到時,公子已昏迷在地,身旁并無人。巷中僻靜,亦無異常動靜。民女只急于救人,未曾留意其他?!彼龑懲曜詈笠晃端?,吹干墨跡,將藥方遞過去,“按此方抓藥即可?!?/p>
李逸塵接過藥方,心中那點試探,又一次落空。她回答得太自然,太無懈可擊,仿佛真的只是一個恰好路過的醫者。
可一個恰好路過、身懷絕世醫術、又對權勢財富毫不動心的年輕女子……這本身,就足夠“異常”了。
他看著沈千凰收拾藥箱,準備離開的背影,忽然有種莫名的直覺——這個叫“青凰”的女子,或許比他想象中,更加復雜。她身上,似乎籠罩著一層迷霧,與這京城近日來越發詭譎的局勢,隱隱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
“姑娘,”在她踏出房門之前,李逸塵再次開口,這一次,語氣鄭重了許多,“京城近日……或許不會太平。姑娘若無意卷入是非,早些離開,未必是壞事。無論姑娘有何緣由留在此處,還請……務必珍重自身?!?/p>
沈千凰腳步微微一頓,沒有回頭,只輕輕頷首。
“多謝公子提醒。”
說罷,她提起藥箱,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廡轉角。
李逸塵靠在軟榻上,望著手中墨跡未干的藥方,又望向窗外那株亭亭玉立的玉蘭,眼中思慮更重。
風雨欲來。這位青凰姑娘,在這場即將到來的風雨中,又會扮演怎樣的角色?
而此刻,聽竹軒內,沈千凰關上房門,背靠著冰涼的門板,緩緩閉上了眼睛。
李逸塵的試探,沈千柔的疑心,蕭景琰的注視……一張無形的網,正在緩緩收緊。
但她,早已不是三年前那個任人宰割的沈千凰了。
她睜開眼,眸中一片冰冷清明。指尖,一縷微弱卻堅韌的金色火苗悄然燃起,映亮了她清麗而決絕的面容。
網可以收,但究竟是誰,網住誰,還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