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媽媽帶著漣漪和幾個膀大腰圓的護院婆子,氣勢洶洶地來到沈千凰房門前時,看到的便是洞開的房門,以及門內端坐于燈下、正悠然自得烹煮著一壺清茶的沈千凰。
茶香裊裊,混合著室內淡淡的、清雅怡人的熏香,沖淡了來者帶來的那股子興師問罪的濁氣。
沈千凰抬眸,目光平靜地掃過門口眾人,在蘇媽媽略顯尷尬的臉上頓了頓,最后落在她身旁那位妝容精致、此刻卻柳眉倒豎、一副委屈又憤慨模樣的漣漪臉上。
“媽媽,漣漪姐姐,深夜到訪,可是有什么急事?”沈千凰的聲音不疾不徐,仿佛真的只是在詢問尋常訪客。
蘇媽媽被這過于鎮定的態度弄得噎了一下,準備好的說辭卡在喉嚨里。漣漪卻搶先一步,用帕子按了按并不存在的眼角,聲音帶著哭腔:“青凰妹妹!姐姐我實在沒法子了!我那支最心愛的、太后娘娘賞賜的累絲嵌寶金鳳簪,還有一對東珠耳珰,白日里還在妝匣里,方才想去取用,竟不翼而飛了!那可是御賜之物,若真丟了,姐姐我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啊!”她說著,目光卻如刀子般在沈千凰房內掃視,“樓里上下我都問遍了,也著人尋了,都沒見著。媽媽也是擔心,怕是有那眼皮子淺的手腳不干凈,禍害了大家,這才……這才不得不來各房看看,以證清白,妹妹你說是也不是?”
好一番唱念做打,既點明了失物貴重(御賜),又暗示了嫌疑范圍(手腳不干凈),最后還扯上“以證清白”的大旗,堵人之口。
沈千凰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與理解:“竟有此事?御賜之物非同小可,是該仔細查查?!彼畔虏鑹?,站起身,姿態從容地讓到一邊,“既然如此,媽媽和姐姐便請進來查吧。只是妹妹房中簡陋,唯有一些書籍琴具和日常用物,并無甚貴重之物,也從未讓不清不白的人進來過,想來姐姐的寶物定不在此處。媽媽搜查時,還望仔細些,莫要碰壞了妹妹的琴和書便是?!?/p>
她這番話說得坦蕩,甚至主動讓開,反倒讓蘇媽媽和漣漪有些下不來臺。蘇媽媽干笑兩聲:“青凰你是個懂事的,媽媽也是例行公事,走個過場,你別往心里去。”說著,對身后婆子使了個眼色。
幾個婆子魚貫而入,開始翻查。她們的動作看似粗魯,實則頗有章法,不僅翻看明面上的箱柜妝臺,連床底、幔帳后、多寶閣的縫隙都不放過,顯然得了授意,要仔細搜查。
沈千凰冷眼旁觀,心中明鏡似的。阿月和林嵐所在的內室,被她用一道從內部閂上的厚重垂簾隔開,垂簾前還擺了一架屏風和一個置物架,上面隨意放著些布料和繡繃,看起來像是隔出的一個小小繡房。更重要的是,她在內室門框和垂簾邊緣,用特殊藥粉布置了極隱蔽的警戒線,一旦有人無故擅入或觸動,會引發極輕微的、常人難以察覺的異響,并留下難以清除的痕跡。林嵐在里面,必然也已警覺。
搜查的婆子很快到了屏風前。一個婆子伸手想去掀垂簾。
“這位媽媽,”沈千凰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冷意,“里面是我日常做些女紅、偶爾小憩的私密之處,并無箱柜,只有一張臥榻和繡架。姐姐的金簪耳珰,總不會自己長了腳,跑到我的臥榻之上去吧?還是說,媽媽懷疑我將贓物藏在了自己枕衾之下?”
那婆子動作一頓,回頭看向蘇媽媽。蘇媽媽臉上也有些掛不住,訕訕道:“青凰,你看這……”
漣漪卻不依不饒:“妹妹,話不是這么說。既然要查,自然要查個徹底,也免得日后有人說妹妹心里有鬼,故意攔著不讓查,反倒不清不楚了。媽媽,您說呢?”
蘇媽媽騎虎難下,只得硬著頭皮對那婆子道:“掀開看看便是,手腳輕些,莫要亂了青凰姑娘的東西?!?/p>
婆子得了令,伸手去撩垂簾。
就在她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簾布的剎那——
“且慢!”
一聲略顯低沉、卻帶著威嚴的男聲,忽然從門外傳來。
眾人皆是一驚,循聲望去。只見門口不知何時,站著一位身著靛藍錦袍、面容肅穆、約莫四十余歲的中年男子。他身后還跟著兩名氣息內斂、眼神銳利的隨從。
蘇媽媽一見此人,臉色大變,連忙擠出最殷勤的笑容迎上去:“哎喲!秦、秦大管家!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這大晚上的,可是相爺或公子有什么吩咐?”
秦大管家?沈千凰心中一動。是相府李晏身邊那位最得信任、掌管外事、極少露面的心腹大管家秦川?
秦川目光淡淡掃過屋內一片狼藉的搜查景象,最后落在沈千凰身上,見她安然無恙,神色平靜,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贊許,隨即看向蘇媽媽,語氣平淡卻帶著壓力:“蘇媽媽,這是唱的哪一出?李公子前幾日還特意叮囑,青凰姑娘身體初愈,需靜養,莫要讓人擾了清靜。怎的,醉月樓如今連相府公子的話,也當耳旁風了?”
蘇媽媽額上冷汗頓時就下來了,連連擺手:“不敢不敢!秦大管家誤會了!實在是……實在是樓里出了點小岔子,漣漪姑娘丟了些要緊物件,老身也是怕有其他不安分的奴才手腳不干凈,這才……這才想著各處看看,絕無打擾青凰姑娘靜養的意思!”她一邊說,一邊狠狠瞪了漣漪一眼。
漣漪此刻也傻了眼,她哪里想到會驚動相府的大管家親自前來?看這架勢,這秦大管家分明是來給沈青凰撐腰的!她心中又恨又怕,臉色陣紅陣白。
秦川不置可否,目光轉向漣漪:“丟了何物?何時發現?可曾報官?”
漣漪被他目光一掃,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腿都有些發軟,顫聲道:“是、是一支金簪,一對耳珰……方才發現……還、還未報官……”
“御賜之物失竊,非同小可。”秦川語氣依舊平淡,卻字字如錘,“蘇媽媽,依律,應立即報知京兆尹府,封鎖現場,由官府派人勘查。你這般帶著人私自查搜各房,若是不小心破壞了什么線索,或是驚走了真正的賊人,這責任,你可擔待得起?若是御賜之物真個找不回來,你這醉月樓,還想不想開了?”
蘇媽媽嚇得魂飛魄散,“撲通”一聲就跪下了:“秦大管家明鑒!老身糊涂!老身一時急昏了頭,只想著樓內自查,絕無他意!老身這就去報官!這就去!”她此刻心里把漣漪罵了千百遍,若不是這蠢貨攛掇,她何至于此!
“罷了?!鼻卮ㄒ粩[手,似乎懶得與她計較,“既知是御賜之物,便按規矩辦。青凰姑娘這里,公子有令,需絕對清靜。若再有無端驚擾……”他話未說盡,但其中的警告之意,任誰都聽得明白。
“是是是!老身明白!絕不敢再打擾青凰姑娘!”蘇媽媽如蒙大赦,連忙爬起來,對著那幾個婆子喝道:“還不快滾出去!驚擾了青凰姑娘,仔細你們的皮!”
她又狠狠拽了一把還在發愣的漣漪,低吼道:“還不走!回去好好想想你的簪子耳珰到底放哪兒了!”
一群人來得快,去得更快,轉眼間便走得干干凈凈,還順手帶上了房門,仿佛生怕多留一刻。
房內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沈千凰和門外的秦川主仆三人。
沈千凰上前一步,對著秦川盈盈一禮:“多謝秦管家解圍。”
秦川側身避過,態度客氣卻不失分寸:“青凰姑娘客氣了。公子得知樓內有些許不安分的流言,恐擾了姑娘,特命秦某過來看看。恰逢其會罷了?!彼D了頓,又道,“公子讓秦某帶句話給姑娘:安心靜養,不必理會閑雜人等。京城雖大,自有講理之處?!?/p>
這話既是安撫,也是表明相府的態度——至少在明面上,李逸塵(或者說李晏)是站在她這邊的,這醉月樓內,旁人需得掂量掂量。
“代小女子多謝公子關懷?!鄙蚯Щ嗽俅螖狂?。
秦川點點頭,不再多言,帶著兩名隨從轉身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沈千凰關上房門,閂好。臉上的溫婉平靜瞬間褪去,眸色沉沉。
李逸塵的消息倒是靈通,秦川來得也真是時候。是巧合,還是相府一直有人在暗中關注醉月樓的動向?今晚這一出,是李逸塵單純的維護,還是李晏借機敲打醉月樓,同時也再次向她展示相府的力量和“庇護”?
無論如何,危機暫時解除。漣漪經此一嚇,短時間內恐怕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找茬。蘇媽媽更是會被嚇破膽,日后對她只會更加客氣甚至畏懼。這倒是省了她不少麻煩。
她走到內室門前,輕叩兩下。垂簾從內掀開,林嵐閃身而出,臉上猶帶著后怕與警惕:“走了?”
“走了。”沈千凰點頭,“暫時沒事了。阿月如何?”
“一直沒醒,但氣息平穩?!绷謲顾闪丝跉?,隨即又蹙眉,“方才外面是相府的人?他們怎么會……”
“或許是那位李公子‘有心’了?!鄙蚯Щ苏Z氣有些淡。受人庇護,固然暫時安全,但也意味著更深的牽扯與代價。她不喜歡這種被動感。
看了看更漏,子時將近。
“林道友,我需出去一趟。你守好這里,無論聽到什么動靜,只要不是我親自回來,切勿開門。若真有萬一……可按我先前說的密道撤離。”沈千凰低聲囑咐。醉月樓這等地方,經營多年,自有其不為人知的秘密通道,她早已暗中查明并做好了準備。
林嵐鄭重點頭:“你放心,一切小心?!?/p>
沈千凰不再耽擱,迅速換上一身利落的黑色夜行衣,用黑巾蒙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沉靜的眼眸。她將鳳紋玉佩貼身藏好,又將那枚冰涼的“幽”字令牌握在掌心。
推開后窗,她如同一片沒有重量的葉子,悄無聲息地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之中。
夜涼如水,月隱星稀。京城實行宵禁,入夜后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更夫敲梆的聲音和遠處巡夜兵丁的腳步聲偶爾傳來。
沈千凰身形如鬼魅,在屋檐墻影間快速穿梭,避開主要的街道和巡邏路線,朝著西市方向疾行。她的傷勢未愈,但輕功本是其強項,加之體內那絲暖流流轉,竟讓她的身法比往日更加輕盈靈動,氣息也更為綿長。
不多時,西市那一片低矮密集的屋舍輪廓已在前方。相較于內城的井然,這里的街巷更加曲折復雜。沈千凰按照記憶,很快找到了“忘塵茶樓”所在的那條街。
夜深人靜,茶樓早已打烊,門扉緊閉,一片漆黑。只有檐角掛著的褪色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晃,投下晃動的、模糊的光影。
沈千凰沒有靠近茶樓正門,而是繞到后巷。巷子幽深,兩旁是高聳的磚墻,地上堆著些雜物,散發著陳腐的氣息。月光被兩側的屋宇遮擋,巷內光線極為昏暗。
她數著巷子里的老槐樹。一棵,兩棵,第三棵。
第三棵槐樹樹干粗壯,需兩人合抱,樹冠如巨傘,枝葉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輕響,更添幾分幽寂。樹下空無一人,只有被風吹動的落葉。
子時已到。
沈千凰握緊手中的“幽”字令牌,站在槐樹下,凝神感知。四周除了風聲,并無其他異常。
等待,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漫長。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就在沈千凰懷疑是否自己弄錯了時間地點,或是那中年文士戲耍于她時——
一股極淡極淡的、仿佛錯覺般的空間漣漪,自她身側傳來。
她猛地轉頭,只見槐樹粗糙的樹干上,那斑駁的樹皮紋路,不知何時,竟然隱隱構成了一張模糊的、似人非人的面孔輪廓。面孔的“嘴巴”位置,樹皮微微裂開一道縫隙,沒有光芒透出,只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帶著陳舊書卷和淡淡檀香的氣息飄散出來。
同時,她掌心的“幽”字令牌,倏地變得滾燙!
緊接著,一個低沉沙啞、仿佛兩塊粗糙石頭摩擦的聲音,直接在她腦海中響起:
“令?!?/p>
只有一個字。
沈千凰心領神會,毫不猶豫,將手中滾燙的令牌,按向樹干面孔“嘴巴”的那道裂縫。
令牌觸及樹皮的剎那,一股無形的吸力傳來。沈千凰只覺得眼前一花,周圍的景象如同水波般劇烈蕩漾、扭曲。巷子、槐樹、墻壁、夜空……一切熟悉的景物都在飛速褪色、拉長、旋轉。
輕微的眩暈感傳來,但比穿越幽墟那水銀屏障時要輕微得多。
待她視線重新聚焦,腳踏實地時,發現自己已不在那條昏暗的后巷。
眼前是一條狹窄、幽深、看不到盡頭的青石甬道。甬道兩側的墻壁并非磚石,而是一種非金非玉、觸手溫涼的深灰色材質,上面鑲嵌著無數顆米粒大小的、散發著柔和白光的珠子,如同夜空中的星辰,照亮了前路。空氣微涼,帶著那股熟悉的陳舊書卷與檀香混合的氣味,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聲音,一片死寂。
身后,是堅硬的墻壁,并無退路。
這里,就是“幽閣”?
沈千凰定了定神,將已恢復常溫的令牌收回懷中,手按在腰間短刃之上,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朝著甬道深處,一步一步走去。
【下一章預告:沈千凰終于踏入神秘的“幽閣”,這條星辰甬道將通向何方?她將會見到何人?那中年文士口中的“故人”與“標記”究竟是何意?“幽閣”這個神秘組織,又會給她帶來怎樣的信息、機遇或是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