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很快就來到了祭天大典前一天。
這一日,女帝親臨視察祭臺工地,二皇夫李擎隨行護衛。工部尚書正蔣文正戰戰兢兢地匯報進度,李擎卻突然打斷,指著祭臺一側的木質結構,聲如洪鐘:
“陛下,此處結構看似穩固,但若遇大風,或為人所趁,恐有隱患。依臣之見,當加裝鐵制構件加固。”
他語氣強硬,帶著武將特有的不容置疑。工部尚書面露難色,看向女帝。
女帝抬眸,仔細看了看李擎所指之處,并未立刻表態,而是轉向司天監的劉司監:“劉司監,依星象風角,大典當日天氣如何?”
在得到“風和日麗”的答復后,女帝才淡淡開口:“李皇夫心細如發,考慮周詳。便依你所言,命工部加緊辦理,不得有誤。”
她認可了他的建議,卻先詢問了司天監,無形中平衡了他的影響力。李擎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心中卻并無多少快意,反而有種被她牢牢掌控的憋悶。他要的,從來不僅僅是她對自己“能力”的認可。
夜幕下的皇宮并未如往常般沉入寂靜,反而處處透著一股壓抑的忙碌。長明燈在廊下搖曳,映照出往來宮人匆忙而謹慎的身影。
典儀司的正堂內,燭火通明。長公主鳳錚端坐于主位,禮部尚書李肅明恭謹地坐在下首。
“李大人,”鳳錚指尖輕點鋪展在長案上的流程輿圖,“祭品陳列的順序,再確認一次。依古禮,五谷當在牲畜之前,但本宮記得去年春祭,太常寺曾上奏提請更易此次序,言及民以食為天,谷為食之本,當列首位以敬上天好生之德。陛下當時是準了的。此番輿圖所標,為何仍循舊例?”
她的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李肅明傾身細看,額角微見汗意:“殿下明鑒,此事臣亦記得。恐是典儀司書吏謄錄舊檔時疏忽。臣即刻命人修正?!?/p>
鳳錚微微頷首,目光隨之移至樂舞環節:“《云門》之樂起,文武舞生依干戚舞規制,自東西兩階同時上揚,共八佾,六十四人。進退節奏,樂鐘為號,分毫不容有失。昨日樂正回報,言西階有三級石階微有松動,可曾加固?”
“回殿下,已命將作監派人處理,日落前已查驗無誤。”
“如此便好?!兵P錚的視線緩緩掃過百官站位圖,最終落在一處,“諸位親王的站位,距祭壇核心稍近了些。陛下仁厚,篤親重情,但祭天乃國之大典,非家宴私聚。依制,親王位當再退后三步,以明君臣之分。李大人,此事需即刻調整,并通傳各位宗親府上?!?/p>
“是,臣遵命。”李肅明一一應下,心中暗嘆長公主心思之縝密,體統之周全。他抬眼望去,只見燭光映照下,長公主眉眼間的倦色如同水墨浸染,層層疊疊,難以化開。白日里三公主鳳瑤無意中打翻硯臺,污損文書的小插曲,顯然又消耗了她本就所剩無幾的精力。
典儀司偏殿,鳳瑤終究是沒熬住。她本想陪著皇姐,至少表示支持,但連日的心理壓力和無所適從的疲憊讓她蜷在軟榻上沉沉睡去。睡夢中并不安穩,光怪陸離的碎片交織閃現:時而是在司天監聽到的“帝星晦暗”的低語,時而是二姐鳳溪蘭那陰惻惻的“好好干”,時而是那張寫著「謹防火燭」的匿名紙條在眼前燃燒,最后化作祭臺上沖天而起的烈焰,吞噬了皇姐的身影……
她不安地囈語一聲,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夜川如同亙古存在的石雕,沉默地守在偏殿門外,身影與廊下的陰影完美融合。他的耳力遠超常人,不僅能聽到殿內鳳瑤不安的翻身與夢囈,更能清晰地捕捉到正堂方向,長公主與李尚書那持續不斷、關乎明日成敗的嚴謹對話。他抱著劍,目光如最警惕的夜梟,掃視著庭院每一個可能藏匿危險的角落。今夜,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都休想逃過他的感知。
與此同時,京城一隅的質子府內,亦是燈火未熄。
宇文軒斜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手中把玩著一只精致的白玉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微漾。他面前跪著一個穿著夜行衣的屬下,正低聲稟報:
“二公主府后門,子時三刻仍有客至,乘青幔小車,未見其容,停留約一刻鐘即離去。屬下試圖追蹤,對方反追蹤手段極高,在城南巷陌中失去蹤跡?!?/p>
宇文軒晃動著酒杯,唇角那抹慣常的玩世不恭淡去,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鳳溪蘭在祭典前夜秘密會見的是誰?所為何事?他安插的人手竟連跟蹤都做不到?這絕非尋常。
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明日的大典,看來注定不會平靜了。那位看似懵懂的三公主,能否安然度過?他下意識摩挲著酒杯邊緣,眼中閃過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憂色。
而在皇宮最高處,司天監的觀星臺上,夜風獵獵,吹得人衣袂翻飛。
一道白衣身影靜立于此,遺世獨立。白子瑜仰望著蒼穹。今夜云層頗厚,星辰隱匿大半,唯有那象征帝王的紫微星,在薄云后頑強地透出微弱而閃爍的光芒,其旁,那縷代表著干擾與變數的晦暗氣息,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郁。
他清冷如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映照著亙古星辰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他閉關多日推演,卦象始終混沌不明,指向一個充滿變數的結局。而這變數的核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皇宮中軸線方向,那里是明日祭天臺所在。
觀測星象多年,他早已習慣天機莫測。但這一次,那縈繞在星軌之中的危機感,如此真切,仿佛已能聞到那即將彌漫開來的血與火的氣息。
他緩緩閉上眼,復又睜開,眼底已恢復一片冰封般的平靜,只余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消散在夜風里:
“變數,就在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