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臨天國的夏夜,空氣中彌漫著紫藤蘿的甜香與冰鑒里絲絲縷縷的涼氣。飛檐斗拱的宮殿內燈火通明,絲竹管弦之音悠揚悅耳,一場皇室家宴正進行到酣處。
三公主鳳瑤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小口啜飲著冰鎮過的梅子漿,一雙靈動的眸子卻早已飄向了殿中央翩翩起舞的伶人。這水袖甩得真好看,就是節奏慢了些,若是再快一點,旋轉起來定像朵綻放的花,唉,還有這妝容太淡了些,頭上的赤金紅寶頭面太重了,三公主搖著頭連連腹議。
她小心翼翼地,趁著母帝與身旁的長公主皇姐低聲交談的間隙,偷偷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
“瑤兒。”
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與提醒。鳳瑤一個激靈,立刻端坐好,臉上堆起最乖巧的笑容,看向身旁的皇姐。
“皇姐,”她聲音甜糯,帶著點撒嬌的意味,“這葡萄釀真好喝,你嘗嘗?”說著便要將自己面前的琉璃盞推過去。
鳳朝陽無奈地笑了笑,她今日穿著一身雨過天青色的宮裝,氣質溫婉端莊,與鳳瑤的嬌艷靈動截然不同。她輕輕按住妹妹的手,低聲道:“莫要貪杯,仔細回頭又鬧頭疼。”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對面席位。
鳳瑤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正好對上二皇夫李擎投來的目光。他身形魁梧,即使在家宴上也坐得筆直,如同一頭蓄勢待發的猛虎。見鳳瑤看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算不得溫和的笑容,洪亮的聲音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傳來:
“三公主倒是好興致。聽聞前日太傅考校功課,三公主一篇《治國策》寫得,別具一格?”他話音落下,席間似乎安靜了一瞬,一些宗親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落在鳳瑤身上。
鳳瑤心里“咯噔”一下,臉上卻笑得更加爛漫天真,仿佛完全聽不出話里的揶揄:“讓二皇夫見笑啦!瑤兒愚鈍,哪里懂什么治國之道,不過是胡亂寫了幾句希望百姓吃飽穿暖的傻話,可比不上二姐姐文韜武略,連母帝都時常夸贊呢!”她巧妙地把話題引向了坐在李擎下首的二公主鳳夜瀾。
鳳夜瀾今日一身絳紫色騎射服,在一眾華服女眷中顯得格格不入,她聞言只是冷冷地掀了掀眼皮,并未搭話,神色間自帶一股倨傲。
李擎對鳳瑤這四兩撥千斤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哈哈一笑,聲震殿宇:“三公主過謙了。不過這女兒家,終究還是該有些英氣才好,整日埋首詩書,不免失之柔弱。”他這話,明著是夸鳳夜瀾,暗里卻是在影射已故的大皇夫出身文臣世家,連帶著貶低鳳瑤。
鳳瑤正要繼續裝傻充愣,一個帶著笑意的清朗男聲插了進來:“二皇夫此言差矣。治國之道,文武兼備,方為長久。三殿下心懷百姓,此乃仁君根基,怎能以柔弱論之?”
說話的是坐在長公主身旁的駙馬沈硯。他一身月白長袍,面容溫潤,言辭卻不卑不亢。他說話時,目光溫和地看向鳳朝陽,兩人相視一笑,默契盡顯。
李擎面色微沉,正要反駁,御座之上,一直沉默品茗的女帝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瞬間壓下了所有的暗流:“好了。家宴之上,莫談國事。”她目光平靜地掃過李擎,“李皇夫,北境新呈上的那批戰馬,馴得如何了?”
話題被輕描淡寫地引開,李擎只得收斂神色,恭敬匯報起軍馬事宜。女帝聽得仔細,偶爾問上一兩句,專業而冷靜,仿佛剛才那小小的機鋒從未發生。但鳳瑤卻敏銳地察覺到,母帝在聽李擎回話時,指尖在白玉杯沿上輕輕摩挲了一下——這是她不耐時的小動作。
宴會繼續進行,氣氛似乎重新變得和樂融融。鳳瑤借口更衣,悄悄溜出了大殿。夏夜的涼風拂面,她長長舒了口氣。
“這宴會,真比跟著周大人上課還累……”她小聲嘀咕著,沿著燈火闌珊的回廊慢慢走著,想到很快就能回宮卸下這一身累贅,腳步不由輕快起來。
然而,剛拐過一道月洞門,差點撞上一人。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
“喲,這不是三妹妹嗎?”一個帶著醉意的、輕佻的聲音響起。
鳳瑤抬頭,心下暗叫倒霉。攔住她去路的,正是二皇夫的幼子,她的弟弟——李玄。他衣衫微亂,玉冠斜簪,一雙桃花眼迷迷蒙蒙地打量著她,嘴角掛著慣常的、玩世不恭的笑意。
“三妹妹行色匆匆,這是要往哪兒去?”李玄逼近一步,語氣輕浮,“可是殿內悶得慌?不如陪為兄去那邊亭子里醒醒酒?”
鳳瑤心中厭惡,臉上卻不好顯露,只得后退半步,垂下眼瞼,語氣疏離而客氣:“玄哥哥醉了,還是早些回去歇息為好。瑤兒還要回去陪伴母帝與皇姐,先行一步。”
她側身想走,李玄卻伸手虛攔了一下,湊近低笑,氣息帶著酒意噴在她耳畔:“陪她們有什么趣?三妹妹這般貌美,何必學人爭權奪利,整日里繃著,不如找個知冷知熱的如意郎君,安穩享福,豈不更好?”
這話幾乎挑明了說她不該有非分之想。鳳瑤袖中的手微微握緊,正想反唇相譏,一個沉穩威嚴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玄兒。”
兩人俱是一怔。回頭,只見女帝與二皇夫李擎不知何時已站在不遠處的高階之上。女帝面色沉靜,目光落在李玄身上,帶著無形的壓力。李擎的臉色則十分難看,瞪著李玄,低喝道:“逆子!還不退下!”
李玄瞬間收斂了醉態,雖然腳步依舊有些虛浮,但眼神清明了不少,他躬身行禮,語氣變得恭敬:“兒臣失儀,請母帝、父君恕罪。”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了鳳瑤一眼,轉身踉蹌著離去。
女帝的目光這才轉向鳳瑤,語氣緩和了些:“夜涼了,早些回去。”
“是,母帝。”鳳瑤乖巧應下,不敢多留,快步離開。
就在鳳瑤離開后不久,不遠處的一座高閣上,一道威嚴的目光緩緩收回。
女帝負手而立,將方才廊下小兒女的那一幕盡收眼底。她身側,站著身形魁梧的二皇夫李擎。
“玄兒近日,是越發不成體統了。”女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陳述一個事實。
李擎眉頭微皺,洪亮的嗓音壓低了些:“少年人血氣方剛,不過是飲多了幾杯,與妹妹玩笑罷了,陛下何必苛責。”
“他也知道是妹妹?”女帝側過頭,目光平靜地看向他,“李擎,你很清楚,朕的兒女,一言一行都關乎皇室體統。瑤兒心思單純,朕不希望有人蓄意接近。”
這話語中的暗示讓李擎面色一沉,他忍不住道:“在陛下眼中,莫非我隴西李氏子弟,便只會行此鬼蜮伎倆?錚兒和瑤兒是你的女兒,溪蘭和玄兒,難道就不是?”
女帝沉默片刻,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句聽不出情緒的話:“管好你的兒子,也管好你的野心。”
李擎看著她的背影,拳頭悄然握緊。又是這樣!每當他想靠近一步,她總會用那該死的冷靜和懷疑,將他推開。那個死去的崔明遠,就像一道無形的墻,永遠橫亙在他們之間。
鳳瑤回到喧鬧的殿內,坐在屬于自己的位置上,看著上首雍容華貴的母帝,身邊琴瑟和鳴的皇姐與姐夫,以及對席那群心思各異的“家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
而她這只只想在水面曬太陽的小咸魚,似乎,哎,快要被卷進去了。
“唉,”她在心里嘆了口氣,托著腮幫子,更加堅定了信念,“這渾水誰愛蹚誰蹚,我可只想抱著皇姐的大腿,安穩度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