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入秋,涼意漸濃。鳳瑤的生活被各種典籍、奏章和朝務填滿,每日在文華閣、永樂宮與金鑾殿之間穿梭,忙碌得幾乎忘了今夕何夕。
這日午后,她正在翻閱戶部關于漕運改良的新章程,貼身宮女知夏在一旁整理衣物,無意間嘟囔了一句:“……說起來,今兒好像是北境那邊某個節氣的日子,質子府那邊一早似乎就有些冷清呢。”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鳳瑤執筆的手微微一頓。北境的節氣?她忽然想起,似乎聽宇文軒隨口提過一句,他的生辰,正是按照北境的歷法換算過來的一個秋日。具體是哪一天,她當時并未在意。
一種莫名的直覺讓她放下筆。“知夏,去查一下,今日具體是何日子,與北境歷法有何關聯。”
消息很快傳來,今日,正是宇文軒的生辰。在這舉目無親的異國他鄉,無人記得,無人問津。
鳳瑤沉默了片刻。她想起宇文軒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樣,想起他一次次看似隨意實則關鍵的幫助,想起他那雙總是帶著算計卻也偶爾流露出孤寂的眼睛。
“準備一份禮物,再備幾樣清淡酒菜。”她吩咐道,“不必聲張,本宮親自去一趟質子府。”
夜色初降,鳳瑤只帶著夜川和兩名提著食盒與禮盒的內侍,悄然出了宮門。質子府門前果然冷清,連燈籠都比往日暗淡幾分。
門房見到鳳瑤,驚得差點咬到舌頭,連滾爬爬地進去通報。不過片刻,宇文軒便快步迎了出來。他依舊穿著常服,臉上帶著慣有的、略顯夸張的驚訝笑容:“喲!今兒是什么風,把殿下你這尊大佛吹到我這寒舍來了?”只是那笑容背后,一絲來不及掩飾的愕然與探究,沒能逃過鳳瑤的眼睛。
“怎么?不歡迎?”鳳瑤挑眉,示意內侍將食盒提進去。
“豈敢豈敢,殿下駕臨,蓬蓽生輝!”宇文軒側身讓路,目光掃過食盒,又落在后面內侍捧著的那個細長錦盒上,眼中疑惑更深。
進入花廳,酒菜擺上,屏退左右,只留夜川守在廳外。
鳳瑤親自執壺,為宇文軒斟了一杯酒:“聽聞今日是宇文公子的生辰,特備薄酒小菜,聊表心意。”
宇文軒執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抬眼看向鳳瑤,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幾分,那雙總是藏著精光的桃花眼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驚訝,有觸動,也有一絲被看穿偽裝的狼狽。他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喉結滾動,再開口時,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沒想到……殿下竟會記得。”
“偶然得知。”鳳瑤將那個錦盒推到他面前,“看看,喜不喜歡。”
宇文軒打開錦盒,里面是一卷古樸的棋譜,并非孤本,卻是前朝一位以詭譎兵法著稱的元帥親手注釋的行軍棋局影印本,旁邊還附有鳳瑤查閱資料后寫下的幾處心得批注。這份禮物,不顯貴重,卻極其用心,正中他這種擅長謀略之人的下懷,遠比金銀珠玉更能打動他。
他修長的手指撫過泛黃的紙頁和那清秀卻有力的批注,久久沒有說話。再抬頭時,眼中慣有的算計和玩世不恭幾乎褪盡,只剩下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吸進去的專注。“殿下……費心了。”他聲音低沉,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
幾杯酒下肚,氣氛漸漸松弛。或許是這陌生的關懷觸動了心防,或許是酒精催化了情緒,宇文軒的話漸漸多了起來。他不再談論朝局,不再分析利弊,而是說起了北境。
他說起北境凜冽的風沙,說起草原上奔騰的駿馬,說起部落間最醇厚的馬奶酒,說起冬夜里圍著篝火聽族人彈奏馬頭琴的悠揚……他的眼神飄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這精致卻冰冷的質子府,回到了那片遼闊而自由的天地。
“殿下,”他忽然轉回頭,望著鳳瑤,燭光在他眼中跳躍,帶著微醺的迷離和一絲卸下所有偽裝后的真實脆弱,“你看這京城,繁華似錦,歌舞升平。可這里的一切,都不屬于我。我就像一棵無根的浮萍,看似隨波逐流,實則……不知歸處。”
他自嘲地笑了笑,又灌下一杯酒:“有時候我在想,我這般費盡心機,攪動風云,究竟是為了什么?或許……只是想證明自己還存在,想抓住一點能讓自己活下去、甚至……有朝一日能回去的籌碼。”
鳳瑤靜靜地聽著,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露如此真實的軟肋與鄉愁。她看到了他面具下的孤獨與不甘。
宇文軒望著她,目光灼灼,帶著酒意,也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試探:“殿下,若我傾盡全力助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掃清所有障礙,他日你可能許我歸鄉,也可能不僅僅是歸鄉?”
不是“送”,而是“許”。一字之差,道盡了他身為質子的卑微與渴望。
鳳瑤看著他眼中那近乎懇求的亮光,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她想起他一次次看似交易實則雪中送炭的幫助,想起他此刻毫不設防的脆弱。她放下酒杯,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堅定,給出了一個超越利益交換的承諾:
“宇文軒,我無法預知未來朝堂如何變幻,朝局如何發展。”她頓了頓,語氣無比鄭重,“但我可以向你保證,他日若我鳳瑤有能力決定此事,必竭盡全力,送你回家,你想做的,只要我能,一定傾盡全力!”
不是空頭支票,而是基于自身能力的、擲地有聲的承諾。
宇文軒怔住了。他看著她認真的眉眼,看著她眼中那份不摻虛假的真誠,心中那根緊繃了多年的、名為“算計”和“防備”的弦,仿佛被輕輕撥動了一下,發出了一聲陌生的嗡鳴。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感動、釋然和某種更深沉情愫的熱流,洶涌地沖垮了他一直以來構筑的心防。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一絲解脫,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酸楚。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臉頰,卻在半途硬生生停住,轉而拿起酒壺,再次將兩人的酒杯斟滿。
“有殿下這句話,”他舉起杯,眼中水光瀲滟,笑容復雜而真實,“足矣!”
這一刻,兩人之間的同盟關系,在酒意與真心的催化下,悄然發生了質變。利益的紐帶依舊存在,鳳瑤看到了他面具下的真實,憐惜與信任之情暗生;而宇文軒,則在孤寂的異國生辰夜里,收到了一份此生最為珍貴的禮物——一份超越利益的、真誠和許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