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女人。
但第一眼看去,很難把她和女人這兩個字聯系起來。
她穿著一件極為扎眼的紅綠大碎花棉襖,外面披著那件供銷社干部特有的草綠色軍大衣。
只不過那大衣敞著懷,袖子擼到了胳膊肘,露出的手腕比一般男人的還要粗。
一個朝天的羊角辮在寒風中亂顫,那張臉盤子大得像十五的月亮,上面掛著兩團被風吹出來的紅暈。
“磨嘰啥呢!下車!”
女人吼了一嗓子,聲音像破鑼一樣,震得人耳膜生疼。
只見她根本不走梯子,單手撐著車斗邊緣,一百五六十斤的身子直接蹦了下來,落地時震起一片雪塵。
車上兩個男干事被她吼得一哆嗦,連滾帶爬地跳下來,跟在她身后像是兩個受氣的跟班。
女人下了車,那雙穿著42碼解放膠鞋的大腳,大步流星地踩進了院子。
她眼神如刀,帶著一股子常年把控物資、高高在上的傲氣。
進門掃視了一圈后,她最后目光定格在陸江河身上。
“你就是陸江河?”
她上下打量著陸江河,嘴角撇出一抹嫌棄。
“長得跟個小白臉似的,也能在紅星大隊翻起這么大浪?”
陸江河站在廊下,并沒有被她的氣勢壓倒,反而平靜地問道:“你是哪位?把拖拉機開進我家院子,是想拆房?”
“拆房?哼,老娘是來拆你的臺!”
女人拍了拍胸口,發出砰砰的悶響。
“豎起耳朵聽好了!我是縣供銷社新來的采購主任,雷春雨!”
“道上給面子,叫我一聲雨姐。”
雷春雨一邊說,一邊蠻橫地往里走。
路過院子中間那個用來劈柴的木墩子時,她看見上面立著一塊還沒劈開的硬榆木疙瘩。
雷春雨眉頭一皺。
她二話沒說,順手抄起旁邊的斧頭。
沒有多余的動作,就是一個簡單的掄臂、下劈。
“嗨!”一聲短促的暴喝。
“咔嚓!”
那塊硬木,竟然被她這一斧子生生劈成了兩半,木茬子崩得四處亂飛。
這一手,全是蠻力,透著股不講理的霸道。
雷春雨把斧頭往地上一扔,單腳踩在木墩子上,轉頭看向陸江河,下巴一揚。
“咋樣老弟?姐這一下子,帶派不?”
他這一手,是在給陸江河下馬威呢!
陸江河瞇了瞇眼。
這不是善茬。
這種常年在基層跑供銷的女人,比男人更難纏,因為她們不僅有男人的力氣,還有女人特有的撒潑打滾的本事。
“雷主任好大的力氣。”
陸江河淡淡地說道:“不過供銷社管天管地,還管幫社員劈柴?”
“少跟我扯淡!”
雷春雨把腳收回來,指著陸江河的鼻子罵。
“陸江河,你別跟我裝傻!”
“我查過了,這十里八村的山貨,以前都是我們供銷社的指標!現在倒好,全讓你小子給截胡了!”
“你這是在挖社會主義墻角!你這是動了我的奶酪!”
“我今兒個來就一件事,要么把貨吐出來,要么我把你帶走!”
這時候,沈清秋聽見動靜不對,披著那條紅圍巾走了出來,站在陸江河身后,眼神警惕地看著這個粗魯的女人。
雷春雨看見沈清秋,眼神更是一愣,隨即更是不屑。
“喲,還養著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呢?”
說著,雷春雨似乎是站累了,又或者是剛才那一下用力過猛出了汗。
她根本不拿自己當外人,一大腚坐在了院子里的石磨盤上。
“哎呀媽呀,這一路顛得我骨頭架子都散了。”
在陸江河和沈清秋詫異的目光中,這位女主任竟然當眾彎下腰,開始解那雙滿是泥點的解放鞋。
“這破路,也不修修。”
她嘴里嘟囔著,一把扯下了那只42碼的大膠鞋。
“呼——”
剎那間,一股肉眼可見的白色蒸汽,順著她那雙厚實的灰色尼龍襪冒了出來。
那是一種混合著汗味、膠皮味和腳臭味的復雜氣息,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擴散。
沈清秋哪里見過這陣仗?
她臉色一白,下意識地捂住口鼻,胃里一陣翻涌,往后退了好幾步。
雷春雨卻渾然不覺,拿起鞋底子在石磨上狠狠磕了兩下,倒出里面的沙粒。
“這一天天給我蹬的,鞋墊子都能擰出水來!”
說完,她又看向陸江河,眼神里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看啥看?沒見過勞動人民的腳啊?”
“你們這些個投機倒把的,身上一股子銅臭味!”
陸江河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冷笑。
這人雖然粗魯,但這套做派,分明是在立威。
她在告訴陸江河:我是個粗人,我不講理,你也別想跟我講理。
“雷主任,貨,我是收了。”
陸江河上前一步,擋在了沈清秋面前,隔絕了那股難聞的氣味。
“但那是經過鋼鐵廠特批的,是給工人兄弟改善伙食的。”
“你有意見,可以去找王德發科長談,跑到我家里來耍威風,怕是找錯人了。”
“拿王德發壓我?”
雷春雨把鞋一穿,猛地站了起來,那龐大的身軀像是一堵墻。
“我不管什么王科長李科長!我就認死理兒!”
“任務完不成,我就得挨批!我挨批,你們誰也別想好過!”
她大手一揮,指著墻角那堆收來還沒來得及運走的山貨,對著手下吼道。
“還愣著干啥?動手!”
“這都是咱們供銷社的指標!給我裝車!我看誰敢攔!”
“誰敢動!”
陸江河一聲暴喝,手中的燒火棍重重頓在地上。
他眼神森然,渾身的煞氣瞬間爆發,那是殺過野豬、見過血的狠勁兒。
“雷春雨,我敬你是國家干部,叫你一聲主任。”
“但你要是敢明搶,我這棍子可不長眼!”
一時間,院子里的氣氛劍拔弩張。
一邊是蠻橫不講理的供銷社女羅剎,一邊是毫不退讓的陸江河。
那兩個男干事被這一幕嚇住了,手里拿著麻袋,愣是不敢上前。
雷春雨看著陸江河那雙毫無懼色的眼睛,心里也是微微一驚。
這小白臉,有點種啊。
平時那些社員見了她,哪個不是嚇得哆嗦?
“行啊,還是個練家子?”
雷春雨冷笑一聲,擼起袖子,露出那粗壯的小臂。
“今兒個我倒要看看,是你那燒火棍硬,還是我這雙四十二碼的大腳硬!”
“別墨跡!干就完了!”
說著,她竟然真的像頭蠻牛一樣,朝著陸江河沖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