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鼎三十二年,臘月初八,東州。
距離太子自縊還有三十四天。
林瀟瀟掀開轎簾,望見不遠處雪地中佇立的三道身影,正是太子李景坤、侯峰和那名陌生男子。
她喚停馬車,小太監搓著凍紅的雙手快步上前攙扶。
“娘娘,您玉體未愈,還是莫要下車的好。”
小太監嗓音柔細又清澈,說話間呵出的白氣在寒風中飄散。他雖這般勸著,但動作卻未停下,穩穩將林瀟瀟扶下馬車。
“本宮已無礙,想下來走動走動。”
林瀟瀟擺手示意不必跟隨,轉身踏雪而行。
“眼下須得尋一個和侯大人獨處的時機。”
她暗自思忖,此時北風漸息,四野寂靜,唯有踏雪聲咯吱作響。
舉目望去,白雪茫茫,慘白日光刺得她瞇起雙眼。
前世北國小鎮的雪景在腦海中浮現。那時總與父親在雪中嬉鬧,那是她永生難忘的歡愉時光。
自父親離去,她遠赴南方求學,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小鎮,再也沒見過雪。
如今重見雪景,悵然之余又覺慶幸。至少生死危機尚遠,還能偷得片刻安寧。
三人察覺動靜,李景坤疾步相迎,侯峰與那陌生男子緊隨其后。
“瀟瀟你病體未愈,該在車上好生休養。”
李景坤眉頭緊鎖,語氣卻很溫柔。
“臣妾已無大礙,”林瀟瀟轉頭看向李景坤身后的侯峰,“全仰仗先生所調制的凝神香,臣妾才能在短時間內恢復。”
她刻意加強了“凝神香”的音調,希望能給侯峰以暗示。
可侯峰卻面色如常,只垂首道了一句“娘娘吉人天相”,便不再多言。
她只得再將視線轉回,輕聲問道:“殿下因何如此憂心?”
明知故問罷了。
太子于她終究陌生,唯恐言多必失,只想著盡力維持“太子妃”溫婉表象,莫要讓他人看出端倪。
李景坤長嘆一聲,垂首低眸。
“來之前朝堂上還有人指責東州官員夸大其詞謊報災情,今日親見方知慘烈至此,餓殍遍野,百姓竟……易子相食。不想我大夏盛世之下,竟暗藏如此慘狀,是我這個儲君失德。”
林瀟瀟輕扶太子手臂,輕聲安慰:“此乃天災,非殿下之過。”
“雖為天災,卻是**!”李景坤驟然抬眼,怒意灼灼。
“朝廷前后調糧有三百萬石,可各地賑災官員上下其手,層層盤剝。此等蠹蟲,我定要連根拔起!”
侯峰此時躬身作揖,緩緩開口:“殿下,前方十五里便是平陽城,眼下天色向晚,雪路難行,不如及早啟程。”
林瀟瀟欲遞眼色,侯峰卻始終低眉。
一旁的陌生男子亦開口附和:“侯大人所言極是。聽聞此處流民四起,匪患聚集,還請殿下先進城,明日卑職遣人安葬這些尸骨。”
林瀟瀟循聲望去,但見此人雖作書生打扮,眉宇間卻透著一身英氣,腰間佩劍鑲嵌的寶石閃閃發光,看著倒更像個武將。
她只覺這男子的聲音聽著耳熟,但看樣貌,卻很陌生。
車馬再度啟程,朝平陽城緩緩進發。
林瀟瀟與太子、侯峰同乘一車。期間二人一直在探討當地災情和賑災事項,她只得靜待時機。
望著二人,她不知侯峰到底有沒有領會自己的暗示,一路苦思怎么才能與侯峰單獨相見。
夕陽將雪原染作猩紅,平陽城巍峨的輪廓漸現。城門前拒馬森列,兩排守衛持械而立。
墻根處,蜷縮著一排破衣爛衫的百姓,三五人縮成一團,雙目緊閉,生死難辨。
“來者何人?何事入城?”守軍橫戟攔車,厲聲問詢。
小太監快步向前,“我家大人南下經商,路過此地,欲借宿一夜。”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紙文書,交于守衛。
守衛正欲放行,忽聞城內馬蹄聲疾。
李景坤挑簾窺看,只見一隊騎兵從城內疾馳而來,為首者錦冠玉帶,像是位官員。
守軍慌忙拜迎,那官員馬鞭一指,高聲厲喝。
“早令爾等驅散流民!為何仍聚集于此?”
說著,身后的騎兵揚鞭驅趕,霎時間哀嚎四起。
“回稟大人,卑職未敢放流民進城,只是今日風大,讓他們在墻角處避避風寒。”
“太子不日將至,這么多流民讓他見了豈不覺得我賑災不力!怪罪下來你來擔著?還不速速趕走!”
官員指揮守軍加快驅趕,很多百姓身體凍得僵硬,久久不能起身,兵士揚起馬鞭狠狠抽打,一鞭棉絮飛揚,二鞭鮮血飛濺。
“住手!”
李景坤終是按耐不住大喝出聲,他本想微服私訪,可這東州官員竟如此草菅人命,再不制止恐怕又要有百姓慘死街頭。
聽見聲音,小太監慌忙回身攙扶,侯峰和那男子也紛紛下車。
但見那男子迅如閃電,三兩下制服一名施暴的兵士,一腳將其踹趴在地。隨即拔出腰間佩劍,直指眾人大喝住手。
“爾等是何人?要造反嗎!”
官員向著李景坤勒馬前進,大聲質問。
守軍聞聲瞬間擺開架勢將幾人與馬車團團圍住。
男子持劍迅速護在李景坤身前,劍鋒凜然。一旁侯峰沉聲開口:“此乃當今太子,爾等還不速速跪迎!”
兵士們面面相覷,不由得后退幾步,手中兵器也紛紛垂落。
官員這才仔細打量起了幾人,見幾人雖衣著樸素卻氣宇不凡,心下已怯,卻強裝鎮定,大聲喊道:
“空口無憑,可有印信?”
護駕男子將腰間令牌取出,在官員頭前晃了晃,聲若洪鐘:
“殿下印信豈是你能窺視!我乃北衙禁軍校尉,謝昭陽!滾下馬來!”
官員聽后先是一怔,旋即滾鞍落馬,靴子卻絆住馬鐙,撲倒在地。
“下官有眼無珠,沖撞殿下,下官該死,下官該死……”
官員磕頭如搗蒜,完全沒有了剛才的威風。
林瀟瀟此時在車中聞聲一驚,急掀轎簾。
原來是他!怪不得聲音耳熟,原是東宮就已見過,只是他當時一身戎裝,也未曾抬頭,這才沒有認出。
可此人既已投靠姜允,為何會隨太子出巡?
憶起侯峰曾說有人下毒,莫不是姜賊指派此人下手?
李景坤垂眸睨視跪地顫抖的官員,胸中翻涌著難以抑制的厭惡。
他早知如今吏治敗壞,自姜允得勢后更是變本加厲,卻未料到竟已糜爛至此。
更可恨的是這些蠹蟲竟還想粉飾太平,蒙蔽圣聽,簡直該千刀萬剮!
“報上名來。”
李景坤聲音里充滿殺意。
“下、下官是平陽郡守曹松……,”曹松聲音發顫,“殿下明鑒,下官也是奉命行事啊!”。
“奉誰的命?欺上瞞下,虐害百姓,你就是這般做官?”李景坤袖中雙拳緊握,“今日便拿你項上人頭,以儆效尤!”
曹松聞言更是賣力磕頭,額頭滲出的鮮血在雪地上綻開一朵刺目的紅蓮。
謝昭陽適時近前低語:
“殿下,東州官場盤根錯節。初來乍到便大開殺戒,恐于賑災不利。”
“況且這曹松,是姜大人的門生……”
李景坤瞥了他一眼,旋即又望向侯峰,侯峰微微頷首。
今日在車中,侯峰已向他諫言,東州遍布姜允黨羽,若無確鑿證據,貿然行動反而容易落人口實。
他又瞥了謝昭陽一眼,緩步踱至曹松面前,拈起那頂錦帽在指尖把玩。
“念你尚知悔改,暫饒你一命,不過……”他話音一轉,“孤要問你借幾樣東西。”
“殿下盡管吩咐!下官定當萬死不辭!”
“你這身錦衣華服看著甚是保暖,”李景坤嘴角微揚,“借來贈與災民如何?”
跪伏的曹松一愣,慌忙叩首。
“下官這就回府取來……!”
“不必!”李景坤回頭意味深長地看向謝昭陽,“就借你身上這套,有勞謝將軍。”
“殿下饒命啊,下官有腿疾,不能著風……”
在曹松的哀求聲中,李景坤走向災民,親手為一位老翁戴上錦帽。
看著虛弱的災民,他轉身下令:
“將所有災民送去郡府安置!再凍死一人,活剮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