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坤和林瀟瀟緩步踏入屋內,屏退左右,唯留馬俊生按劍侍立。
林瀟瀟望著跪地的韓、姜夫婦,暗松一口氣,這步險棋,終究是成了。
李景坤端坐在書案后,拾起錦盒內的玉佩把玩,又撇了眼從姜蘭袖中搜出的璽印與印痕尚新的宣紙,緩緩開口:
“孤的貼身信物皆在爾等手中,人贓并獲,尚有何言?”
韓正寬正欲辯解,姜蘭卻先按捺不住,冷嗤道:
“這分明是陷害,是些宵小之輩栽贓于我……”
話未說完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韓正寬慌忙上前為她撫背。
這是姜蘭年輕時落下的癆疾根子。
姜氏兄妹出身微寒,若非姜蘭沒日沒夜的操勞供讀,姜允絕無可能安心考取功名。
正因如此,姜允得勢后,對這個妹妹百般驕縱。
莫說平陽郡,便是整個東州,她也說一不二。刺史來了,也得躬身作揖。
她本想拿住王木的把柄為己所用,沒想到竟被反將一軍。
此刻回過神來已是氣急敗壞,都說太子仁德寬厚,原來竟如此陰險狡詐,卑鄙無恥!
她定要告知兄長,為她出這口惡氣!
思及此,她一把推開韓正寬攙扶的手,穩了穩氣脈,喑著嗓子叫道:
“無非是有些宵小嫉妒我兄長,背地里施些毒計!我要面見兄長!”
“哦?”李景坤冷笑,“莫非此事與姜大人也有牽連?”
姜蘭自認不過是設局開賭,王木是自愿參賭。即便鬧到御前,憑兄長圣眷,也定能安然無恙。
可韓正寬卻在一旁急扯她的衣袖,她心中怒嗔,夫君啊夫君,一個搖搖欲墜的太子,怕他作甚!
“是否牽連自有圣裁,豈是你在這里空口白牙就可妄斷!”
李景坤未料到,這婦人竟仗著姜允的權勢囂張至此,竟還扯上了皇上。
小小郡城已是如此,可見大夏吏治早已病入膏肓。
李景坤怒拍桌案:“放肆!”
吼出這一聲后,他自己都微微一怔。這不是他慣常的方式。
自進入平陽郡后,他再也無法保持往日的克制與賢良。
東州的慘狀、連日來的憋屈、眼前這婦人的跋扈,都激發起一股陌生的、想要徹底摧毀什么的沖動,在他血液中翻騰。
他穩了穩心神,將那股戾氣壓下,但聲音里寒意更甚。
“按大夏刑律,偽造諸王印璽者,本人腰斬,全族十六歲以上男丁斬首,女眷流放!”
“你竟膽敢妄言圣上?孤代天巡狩,此刻便可斬了你!”
姜蘭還要爭辯,被韓正寬厲聲喝止。
“夫人!莫再多言!”
他向前跪行兩步,重重叩首。
“殿下恕罪。賤內也是急火攻心,一時失言。是在下疏于管教,殿下寬宏大量,千萬莫要跟賤內計較。”
“賤內癆疾復發,懇請殿下容她先往偏房服藥,在下定將此事交代清楚?!?/p>
太子親至而非將他夫妻二人押送官府,其意已然明了。
太子所圖絕不是他二人的性命亦或是憑此扳倒兄長。
此事只能在這方寸之間解決,絕不可置于明面。
太子雖陰險狡詐,設計陷害也確實卑鄙,但夫人私設賭場,巧取豪奪亦是重罪。真要撕破臉皮,必是兩敗俱傷。
這本就是夫人故作聰明反被利用,既是棋差一著便該愿賭服輸。
太子已是朝不保夕,而兄長大業將成。若不忍這一時,壞了兄長的籌謀,才是因小失大。
當務之急,是弄清太子究竟是何目的,盡快脫身稟報兄長。
而夫人在此,只能激化事態,若再口無遮攔,說出什么要命的話來,真就不可收拾了。
李景坤給馬俊生使了個眼色,將姜蘭帶至偏房。
見太子同意請求,韓正寬便知他猜的沒錯,言語也穩當起來。
“我夫婦二人向來奉公守法,定是有人栽贓陷害。還望殿下明察。”
“栽贓?”李景坤傾身逼近,目光緊盯著他。
“拿著孤的璽印栽贓,何人有此通天手段?”
韓正寬抬眸迎上太子目光,瞬間便讀懂了其中深意。
無論如何絕不可提及王木之事,現在必須編出個理由,不管這理由有多荒唐。
“前幾日有災民來府上討食,在下心軟,便收留了幾人。一時失察,給了小人可乘之機?!?/p>
“懇請殿下容韓某將那幾人擒來,既給殿下一個交代,亦還韓某清白?!?/p>
見對方終于上道,李景坤也不再過多糾纏,目光轉向身旁的林瀟瀟。
林瀟瀟適時開口,遞出臺階。
“殿下,臣妾早就聽聞韓員外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所言或非虛妄?!?/p>
“幸而此事發現得早,未釀成大禍,不若就給韓員外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莫讓行善之人寒了心?!?/p>
李景坤聞言踱步到韓正寬面前,似笑非笑。
“韓員外真是好大的面子,連太子妃都為你求情!那孤便給你個機會,你待如何將功贖罪?”
“殿下日夜為賑災操勞,百姓無不拍手稱贊。韓某所為實在微不足道?!?/p>
“在下愿獻出家資,助殿下賑濟災民,略解殿下之憂!”
韓正寬此刻已全然明白,太子此番大費周章,原是為錢糧而來。
想必是察覺軍糧一事落入圈套,正在尋彌補之策。
但眼前他已別無選擇,只能認下這啞巴虧,待到向兄長匯報之后再做籌謀。
“你愿捐多少?”
“韓某愿捐布帛五百匹,糧食五萬石,以助殿下賑濟災民。”
林瀟瀟立時接話:“韓員外果然豪爽!認捐布帛兩千匹,糧食二十萬石!”
“娘娘!”韓正寬瞪大眼睛望著她,這簡直就是明搶!
李景坤將那張印著璽印的宣紙在他面前輕晃:
“韓員外……不愿?”
韓正寬盯著紙上鮮紅的“皇太子寶”,眼中怒意翻涌,但終究還是垂下頭,從牙縫里擠出四字“在下認捐?!?/p>
林瀟瀟自懷中取出一紙認捐書,拈筆蘸墨。
“韓員外不愧東州首善!本宮親自為你研墨?!?/p>
她將文書遞至韓正寬眼前,眉眼彎如新月。
“請吧,韓大善人。”
韓正寬顫抖著接過筆,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筆鋒懸在紙面良久,墨汁將滴未滴。
他深吸一口氣,手上青筋暴起,每一筆都劃得極重,仿佛要刺透紙背。
終究還是落下了姓名。
林瀟瀟不緊不慢收起文書,轉身向著馬俊生招手。
“馬大人,快差人來搬吧!莫勞韓員外親自動手了。”
韓正寬攥緊雙拳,齒間咯咯作響,再吐不出半個字。
此時姜蘭也從偏房放出,一路疾奔至他身邊,急切詢問。
“夫君如何了?”
韓正寬垂頭不語。
李景坤在邊上道了句“不必相送”,與林瀟瀟大步而出。
行至院中,他忽轉身高聲道:
“明日孤親自派人,為韓大善人刻碑立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