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州市的七月,暴雨像被天神打翻了天河,傾盆而下,砸在霖州鐵道工程技術學校的校門口,濺起半米高的水花,把校門口的石板路泡得發亮。紀梵希拎著一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褲腳卷到膝蓋,還是被斜飄的雨水浸得透濕,廉價的塑料涼鞋里灌滿了泥沙,每走一步都“咯吱”作響,鞋底磨得腳底發疼,卻沒敢停下腳步。
他站在教學樓的屋檐下,抹了把臉上混著雨水的汗水,指尖因為緊張和潮濕,泛著淡淡的白。手里那張皺巴巴的報到單被他攥得發潮,“測量技術專業1班”幾個字的墨跡都暈開了一點,卻還是看得格外清楚。來之前,老家的父親特意在電話里反復叮囑,“梵希,咱沒背景沒門路,去了技校就好好學測量手藝,將來能進工程隊混口飯吃,安穩過日子就不錯,別惹事,也別跟人爭高低。”他把這話刻在心里,連呼吸都放輕了些,只想著先找班主任辦完手續,再去宿舍把東西歸置好,省得給人添麻煩。
就在他低頭小心翼翼疊報到單,想把它塞進帆布包側兜的時候,一陣刺耳卻不雜亂的剎車聲劃破雨幕,緊接著是車門打開的輕響——不是周圍學生家長那種廉價面包車的“哐當”聲,也不是家用轎車的輕柔聲響,而是帶著厚重質感的低沉聲,透著股生人勿近的冷意。紀梵希下意識抬頭,就看見校門口的臨時雨棚下,走下來一個穿白襯衫的女人。
女人個子很高,踩著一雙黑色細高跟,鞋跟大概有七厘米,哪怕在滿是積水、坑洼不平的校門口地面上,腳步也穩得沒濺起一點水花,像是踩在平地上一樣從容。白襯衫是挺括的棉質面料,領口系得嚴絲合縫,沒有松開一顆扣子,袖口精準地挽到小臂中間,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腕,腕上沒戴任何多余的飾品,只一塊簡約的黑色腕表,表盤不大,卻在雨幕里微弱的光線下,反射出冷冽的光。她的頭發是及肩的純黑色,梳得一絲不茍,額前沒有半根碎發,用一個低調的黑色發夾固定著,五官精致得像精心雕刻過的玉,眉峰微微上挑,眼尾帶著一點天然的冷意,掃過校門口擁擠的人群時,原本喧鬧的議論聲都下意識壓低了,沒人敢和她對視超過三秒。
“柳總,這邊請,校長已經在辦公室等您了,特意把您要的測量實驗室規劃圖準備好了。”學校的教務處主任一路小跑過來,腰彎得恰到好處,手里撐著一把超大號的黑色雨傘,幾乎把女人整個遮在傘下,自己半邊肩膀都露在雨里,雨水順著衣領往下流,浸濕了他的灰色襯衫,卻毫不在意,只是滿臉堆笑地跟在女人身側。
柳如煙。
紀梵希聽見旁邊兩個穿藍色工裝的校工小聲議論,聲音壓得極低,卻還是飄進了他耳朵里。“這就是柳氏集團的少東家吧?這次給咱們學校捐了兩個全新的測量實驗室,聽說里面的全站儀、水準儀都是最新型號的,比不少工程公司用的都好。”“可不是嘛,聽說她剛從國外回來沒半年,直接接手了集團旗下的霖州城軌工程公司,年紀輕輕才二十五六歲,手段硬得很,前陣子還把一個偷工減料的合作方給踢了,業內都傳她不好惹。”
紀梵希沒敢多看,趕緊收回目光,攥著帆布包的帶子,指節都因為用力而泛白,轉身往班主任辦公室的方向走。他知道自己和這樣的人不是一個世界的,她是高高在上的集團總裁,自己是來技校學手藝的窮學生,多看一眼都怕惹麻煩。
剛走兩步,腳下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是一塊翹起的石板,被雨水泡得發滑。他身體猛地往前撲,帆布包從手里摔出去,“嘩啦”一聲,里面的東西撒了一地:幾本翻得卷邊的舊課本,是他從表哥那里借的,上面還留著表哥的筆記;一個裝著咸菜的玻璃罐,是母親特意給他裝的,說學校食堂菜貴,就著咸菜能省點錢;還有一雙黑色的布鞋,是母親連夜縫的,鞋面上繡了個小小的“祥”字,針腳還帶著未散的溫度,鞋底墊了三層棉絮,說是能讓他走路舒服點。
周圍傳來幾聲低低的嗤笑,“你看他那窮酸樣,還帶咸菜上學。”“這布鞋也太土了,現在誰還穿這個啊。”紀梵希的臉瞬間紅透了,從臉頰一直燒到耳根,趕緊蹲下身,手忙腳亂地往回撿東西。慌亂中,咸菜罐摔在地上,蓋子滾了老遠,褐色的咸菜汁流出來,沾了他一手,還有幾滴濺到了旁邊路過的白襯衫上,在干凈的布料上格外顯眼。
“對不起!對不起!”他心里一慌,抬頭就看見柳如煙站在他面前,那雙黑色的高跟鞋就停在他手邊,鞋尖離他的手指只有幾厘米,而她白襯衫的下擺,正沾著幾滴褐色的污漬,像落在雪地上的墨點,格外刺眼。
周圍的空氣瞬間安靜下來,連剛才嗤笑的聲音都沒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紀梵希和柳如煙身上。教務處主任臉色發白,趕緊上前兩步,語氣帶著討好的慌亂:“柳總,實在對不起!這學生年紀小,不小心沒注意,我馬上讓他給您好好道歉,您看要不要先去校長辦公室換件衣服?我讓人趕緊去附近商場給您買件新的!”
紀梵希的心跳得飛快,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手心全是汗,咸菜的咸澀味道混著雨水的潮氣,往鼻子里鉆,讓他覺得格外難堪。他低著頭,不敢看柳如煙的眼睛,聲音發顫,卻還是努力把話說清楚:“對不起,柳總,我不是故意的,我……我賠給您吧。”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這件白襯衫一看就價值不菲,他身上所有的錢加起來,只有父親給的五百塊生活費,恐怕連襯衫的零頭都不夠,可他還是說出了這句話,這是母親教他的,做錯了事,就得承擔責任。
柳如煙沒說話,只是低頭看著蹲在地上的男生。他的頭發濕噠噠地貼在額頭上,露出飽滿的額頭,皮膚是常年幫家里干農活曬出來的小麥色,帶著少年人的干凈。手指因為常年干活,指關節有些粗,指甲縫里還嵌著一點泥土,此刻正沾著咸菜汁,卻很認真地把散落的東西往包里撿,連一張掉在地上的舊紙巾,都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包的最里面,生怕漏了一樣。
她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布鞋上,針腳細密均勻,沒有一處歪線,看得出來縫鞋的人很用心,連鞋口的邊緣都特意縫了一圈包邊,怕磨腳。沉默了大概有五秒,周圍的人都以為她要發火的時候,她才開口,聲音清冷,沒有一絲波瀾,像霖州深秋的湖水,聽不出情緒:“不用賠。”
說完,她彎腰,伸出手指,撿起滾到她腳邊的咸菜罐蓋子,指尖碰到蓋子的時候,沒有一絲嫌棄,反而輕輕擦了擦蓋子上的泥水,然后遞到紀梵希面前,聲音依舊清冷,卻比剛才多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柔和:“先把東西撿好,別丟了。”
紀梵希愣住了,抬頭看向她。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看柳如煙,她的眼睛很亮,是深黑色的,像夜晚的星空,雖然帶著冷意,卻沒有一絲嘲諷或嫌棄,反而透著一點認真。他趕緊接過蓋子,聲音比剛才穩了些:“謝謝您,柳總。”
“嗯。”柳如煙應了一聲,直起身,轉身對教務處主任說:“不用買新衣服,先去看實驗室。”說完,她又看了紀梵希一眼,目光落在他手里的報到單上,“測量專業的?”
“是,1班的,紀梵希。”他趕緊回答,連自己的名字都報了出來。
柳如煙點了點頭,沒再說話,轉身跟著教務處主任往實驗樓的方向走。黑色的細高跟踩在積水里,依舊穩得沒濺起一點水花,白襯衫下擺的褐色污漬,在雨幕里漸漸遠去,卻像一顆種子,落在了紀梵希的心里。
紀梵希蹲在地上,把最后一雙布鞋放進帆布包,小心翼翼地蓋好咸菜罐的蓋子,然后站起身,看著柳如煙遠去的背影,心里暗暗想著:柳總,以后我一定好好學測量,說不定哪天,能有機會,好好還她這個人情。
他攥緊了帆布包的帶子,腳步堅定地往班主任辦公室走。暴雨還在下,可他的心里,卻好像亮了一點,像被人點了一盞小小的燈,驅散了剛才的難堪和慌亂,只剩下對未來的一點期待——期待學好測量手藝,期待有一天,能成為配得上和她站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