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不挨你?!?/p>
楊驍笑了笑,與對方保持距離:“看你這細皮嫩肉的樣子,應該是哪家大戶的公子哥吧,怎么會到這靖海堡來當輔兵?”
“我叫柳青,昆山人士?!?/p>
見楊驍笑容和善,瘦小輔兵這才怯生生接過了他的肉干,話仍是不多,聲音也是細若蚊吟,像個娘們兒一樣。
“昆山?”
楊驍眉頭輕掀:“莫不是永禎八年被倭寇屠城的那個‘昆山’?”
柳青撕肉干的手猛地一頓,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一下就紅了。
永禎七年,倭賊入寇東海,不僅在沿海一帶為患,甚至沿長江、淮河深入內陸,僅僅一年時間便兵掠蘇州府。
昆山和太倉作為蘇州府重要港口,經濟繁榮,自然成為倭寇劫掠的首要目標。
倭寇多次圍攻昆山,遭到昆山軍民頑強抵抗,城破之日,倭寇下令屠城,城中數萬軍民盡皆慘死于倭寇屠刀之下。
就連身懷六甲的孕婦,他們也不放過。
竟然當著滿城父老的面,取出孕婦腹中胎兒,用倭刀高高挑起,蹂躪至死。
史稱“昆山之屠”。
柳青抹起了眼淚。
楊驍也不再多問,對方家中肯定在這場慘無人道的屠殺之中,遭遇了不幸。
不然也不會獨身流落至此,成為輔兵。
“我爹和我大哥,也是死在了倭寇的屠刀之下?!?/p>
楊驍拍了拍柳青的肩膀:“男子漢大丈夫,哭什么?與其在這里掉眼淚,倒不如振作起來,為死去的親人報仇。”
“報仇?”
柳青抬起淚眼,怔怔看著楊驍,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倭寇的殘忍和瘋狂,他是親眼見識過的,就連大炎軍中精銳,面對那群魔鬼,尚且節節敗退!
區區輔兵,又談何報仇?
但楊驍的眼神十分篤定,仿佛他真有報仇的把握。
“贏咯!”
“麻子贏咯!”
就在這時,羅懷義興奮大叫起來:
“哈哈,劉大傻,你的草孩歸我咯!”
楊驍扭頭看去。
只見張士勇捂著褲襠在地上哀嚎:“孫麻子你個癟犢子!你玩陰的你!”
孫振武兩個眼睛已經被打成了熊貓眼,卻掩不住臉上的得意之色,叉腰道:“這個,就叫兵不厭詐呢!”
說完,便癱坐在地,已是力竭。
“俺的鞋……俺就這一雙鞋啊!”
劉大傻失魂落魄,他唯一的一雙草鞋,輸給了羅懷義。
周強、周威兩兄弟也都嘆著氣,他們全都押的張士勇嬴,沒想到張士勇今天不僅被楊驍收拾了一頓,連孫振武都沒打過。
孫振武和張士勇打架,可以說是兩敗俱傷,坐收漁利的卻是羅懷義。
他將嬴來的草鞋,谷糠,野菜,全部收到了自己的鋪位下面。
那里面藏著足足半袋子谷糠,三雙草鞋,簡直就像是松鼠屯糧的樹洞。
“羅耗子,你這狗屎運也太旺了吧!每次打賭都是你贏!”劉大傻光著腳,不服氣道。
羅懷義兩只手抄在袖子里,咧嘴笑道:“不是我運氣好,是你們太哈咯!”
“放在平常,麻子肯定弄不贏張士勇噻?!?/p>
“但今天老張先遭驍哥收拾了一頓,手桿不靈活,等于是用一只手和麻子打?!?/p>
“麻子養精蓄銳以逸待勞,平時又憋了氣,好不容易逮住機會,肯定要對張士勇下狠手!”
“所以我賭麻子嬴!”
劉大傻等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楊驍暗笑,這羅懷義還真是個人精!
“孫麻子,老子不服!有種再來!老子今天非整死你不可!”
張士勇從地上爬了起來,拽住孫振武,正要一雪前恥,卻聽一聲尖細厲喝從門外傳來:
“鬧什么鬧!”
“這么有精神,都吃飽了是不是?”
營房內嬉鬧之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自覺回到了自己的鋪位前站好。
就連張士勇和孫振武,也都收斂了個性,松開彼此,乖乖站著,低下了頭。
一個身著暗紅棉甲,腰佩戰刀的粗猛軍漢,帶著兩名手持長槍,穿著紅色戰襖的戰兵,出現在營房門口。
軍漢腰間懸著木牌,刻著“靖海堡戰兵營乙隊伍長”字樣。
楊驍目光一凜,渾身汗毛豎了起來。
此人正是導致前身慘死的罪魁禍首——戰兵王雄!
跟隨王雄左右的戰兵,其中一個便是先前在門樓刁難過楊驍的王飛。
他捏著鼻子掃了眼屋內,扯著尖細嗓子,趾高氣揚道:
“所有人聽著,天上云都散了,今天下午不會再有雨了,全都給我到地里干活!”
“王伍長,咱靖海堡的軍田不都讓海水泡了嗎?哪兒還有地種???”
張士勇揉了揉褲襠,沖王雄問道。
王雄沒有搭理張士勇,反倒是王飛狠狠瞪了張士勇一眼:“讓你種地就種地!哪那么多廢話?”
“這個怕不對頭喲!屯田的事情,要把總說了才作數,也不歸你們戰兵營管噻!——哎喲!”
羅懷義話還沒說完,肚子上就結結實實挨了一腳,整個人倒在地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姓王的,你怎么隨便打人??!”
張士勇和孫麻子連忙上前將羅懷義扶了起來,瞪眼看著王飛。
“牛馬畜牲不聽話,該打!”
王飛手按腰間戰刀刀柄,環視營房內眾輔兵:“韓九爺昨天就帶著甲隊戰兵到吉水圍去了,臨走前特地交代過,靖海堡內一切事務,都由我堂哥王雄代管!”
他冷哼一聲,刷,拔出戰刀,滿臉恫嚇:“現在我哥的話就是軍令,你們誰敢不從,就是違抗軍令,一律軍法伺候!”
幾名輔兵面面相覷,不敢再吭聲。
“不白讓你們干活,種完地,本伍長管你們一頓飽飯吃?!?/p>
王雄輕飄飄留下這句話,轉身離去。
臨走前,王飛還對眾人威脅道:“都聽到了吧?別不識抬舉!趕快收拾收拾,帶著干活的家伙什到校場集合!誰要是敢不來,有你們好果子吃!”
見王飛等人走遠,羅懷義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狗馹的災舅子!想把老子們當家奴用嗦?”
劉大傻皺著眉問道:“老羅,啥球意思嘞?”
“你們還懂不起邁?這些災舅子,擺明了是想讓我們幫他王家干私活!”
羅懷義這么一說,其他人方才反應了過來。
靖海堡周邊的軍田大都重度鹽堿化,已經荒廢,根本無法耕種,受災較輕的幾塊肥田,則被韓九爺和王雄這幾個戰兵占有,早已淪為了他們的私產。
王雄分明是想讓他們這些輔兵,充當免費牛馬,給他耕種私田。
以往這種事情,韓九爺經常干,但韓九爺是堡內把總,他的命令大家不得不從,這也算是大炎軍中的潛規則。
而現在韓九爺不在,王雄區區一個戰兵伍長,居然也想壓迫輔兵給他干活!
“那這會兒俺們咋弄嘞?”劉大傻問道。
“還能咋著?認栽唄!”
張士勇沒好氣道:“誰讓咱是輔兵呢,輔兵就是孫子,誰都能過來踩一腳!”
“孫麻子,你攥個拳頭頂個屁用???就你那小貓釣魚兩三下,能打得過王雄還是咋滴?”
孫振武一咬牙,心里頭就算有一萬個不服氣,也只能把拳頭松開。
戰兵的武器比輔兵的精良,吃的也比輔兵好,再者不用干雜活,天天就舉石鎖,舞刀弄槍的,一個個長得身強體壯,壓根就不是他們這些輔兵能隨便碰瓷的。
“走吧走吧,韓九爺不在,王雄代管堡內事務,他的話就是軍令,咱們不得不從?!?/p>
“再說了,有一頓飽飯吃,干干活也沒啥,總比喝西北風強吧?”
“說是有頓飽飯吃,但依王雄的尿性,估計就是一碗清湯寡水的野菜粥。”
“水飽也是飽,別抱怨了,總比挨打強吧?!?/p>
幾名輔兵唉聲嘆氣,苦笑不已,紛紛扛起鋤頭,準備出門。
“你們當真甘愿做王雄的奴隸嗎?”
就在這時,身后突然傳來一聲不平之鳴。
幾名輔兵如被施了定身咒,聞言止步,紛紛扭頭看向身后發話之人。
陽光透窗而入,楊驍按刀肅立于光幕之中,緩緩抬頭,環視一張張不明所以的黃瘦面孔。
目光如炬,如狼似虎。
“大丈夫身居天地之間,豈能郁郁久居人下?”
“難道你們就打算一輩子受人奴役!”
“渾渾噩噩,度過余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