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舉動生硬、別扭,甚至有些可笑,與他往日風流倜儻、揮金如土的形象大相徑庭。
下人們私下里竊竊私語,都覺得少爺像是中了邪。
唯有蘇清歡,面對他這些蹩腳的“示好”,心中那片冰湖,漾開的漣漪一圈大過一圈。
她并非鐵石心腸。
她能感受到他那份試圖改變的笨拙誠意,也能察覺到他目光中日益增長的、不再加以掩飾的關注。
只是,前世今生的經歷,讓她習慣了依靠自己。
對感情,尤其是這般起始于火坑的婚姻,她始終抱著一份天然的戒備和疏離。
這日傍晚,秋雨又至,淅淅瀝瀝地敲打著窗欞。
蘇清歡在賬房核對完最后一筆采買賬目,揉了揉酸澀的眼,正準備起身。
卻見陸景明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棗茶站在門口。
身形被廊下的燈籠拉得長長的,映在濕漉漉的地面上。
“咳。”
他輕咳一聲,眼神飄忽,“下雨了,驅驅寒。”
他將碗放在門邊的矮幾上,動作快得幾乎像是丟棄什么燙手山芋。
“……是母親吩咐廚房熬給大家的。”
他習慣性地找著借口,耳根卻在昏暗的光線下,可疑地泛著紅。
蘇清歡看著那碗澄黃透亮的茶湯,氤氳的熱氣帶著姜棗的甜香彌漫開來,驅散了秋雨的寒涼。
她沒有立刻去接,只抬眼看他。
雨水打濕了他肩頭的布料,深了一塊顏色,發梢也帶著濕氣,想必是剛才冒雨去廚房取的。
“多謝。”她輕聲道,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模糊。
陸景明像是沒料到她會道謝,愣了一下,隨即有些慌亂地擺手:“不、不必。”
他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氣氛一時有些凝滯。
雨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蘇清歡終是走過去,端起了那碗姜茶。
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一直暖到心里。
她小口啜飲著,甜中帶著一絲姜的辛辣,確實驅散了不少寒意。
陸景明看著她低頭喝茶的樣子,睫毛低垂,側臉在燈下顯得格外柔和。
他喉結微動,心中鼓噪著一種沖動,想說些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他想問她累不累,想問她是否還因那夜的事生氣,想告訴她……他其實……并不想再如從前那般渾噩度日。
可這些話在舌尖滾了又滾,最終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你……慢點喝,燙。”
蘇清歡抬眼,正好捕捉到他來不及收回的、帶著關切和局促的目光。
四目相對,空氣中仿佛有細小的火花噼啪作響。
陸景明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移開視線,心跳如擂鼓。
“我、我去看看廊下的燈籠是否都被風吹滅了!”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和漸濃的夜色里。
蘇清歡望著他倉惶逃離的方向,端著那碗只剩余溫的姜茶,久久未動。
窗外雨聲潺潺,敲打在心頭,仿佛也敲打在那道她精心筑起的心墻上。
一絲極細微的裂縫,悄然蔓延。
她不得不承認,這個曾經讓她避之不及的“草包丈夫”,正以一種笨拙卻不容忽視的方式,一點點地侵入她的生活,攪亂她的心緒。
而她,似乎也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全然無動于衷。
這種認知讓她感到一絲慌亂,卻又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隱秘的期待。
感情如同這秋日的雨,不知何時落下,也不知何時會停,更不知,最終是會潤澤心田,還是帶來更深的寒涼。
這一夜,兩人各自獨處,卻都聽著同一場秋雨。
心中翻涌著同樣難以平靜的波瀾。
月影偷換,心墻微瀾,有些東西,一旦開始,便再難回頭。
這拉扯的絲線,只會越纏越緊,直至將兩顆心,徹底縛在一起。
或是,徹底撕裂。
秋雨連綿了幾日,到底還是讓終日奔波的蘇清歡染上了風寒。
起初只是喉嚨發癢,她并未在意,照常忙碌。
直到這日清晨起身時,一陣頭暈目眩襲來,險些栽倒,額角也隱隱發燙,她才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的病了。
春桃急得要去請郎中,卻被蘇清歡攔下。
“不過是尋常風寒,莫要興師動眾,驚擾了老人們。你去廚下幫我熬碗濃濃的姜湯來便是。”
她聲音帶著明顯的鼻音,懨懨地靠在榻上,臉色比平日蒼白了幾分。
春桃無法,只得照辦。
然而,蘇清歡生病的消息,還是如同長了翅膀般,悄無聲息地傳開了。
陳老東家讓老仆送來了上好的川貝,李老丈也貢獻了自己珍藏的枇杷膏,連帶著下人們做事都放輕了手腳,生怕吵擾了她。
消息自然也傳到了陸景明耳中。
他正在前院與匠人商議修繕一處漏雨的廂房,聽聞此事,手中畫了一半的圖紙飄落在地都未曾察覺。
他臉色一變,轉身就想往后宅去,腳步邁出幾步,卻又生生頓住。
他想起那夜之后兩人之間若有似無的尷尬與疏離,想起自己連日來笨拙的示好與她平靜無波的回應。
此刻前去,會不會顯得唐突?
她……會不會更厭煩?
他在原地焦躁地踱了兩步,眉頭緊鎖。
最終,擔憂壓倒了一切顧慮。
他深吸一口氣,還是大步流星地朝著蘇清歡的院落走去。
他來到房門外時,春桃正端著剛熬好的姜湯出來,見到他,連忙行禮:“少爺。”
“她……怎么樣了?”
陸景明的聲音有些發緊,目光越過春桃,試圖望向室內。
“奶奶喝了姜湯,剛睡下,只是還有些發熱。”
春桃低聲回道。
陸景明沉吟片刻,伸手接過春桃手中的空碗:“你去忙吧,這里……我守著。”
春桃愣了一下,看著少爺那不容置疑的神色,又想起奶奶平日雖冷淡卻并未真正拒絕少爺的靠近,便順從地退下了,心中卻暗自希冀著什么。
陸景明輕輕推開房門,室內彌漫著淡淡的藥草氣和一絲屬于她的、清冽的香氣。
他放輕腳步走到床邊,只見蘇清歡側臥著,雙眸緊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平日里總是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髻有些松散,幾縷青絲汗濕了貼在額角臉頰,襯得那張臉愈發小巧蒼白,透著一股罕見的脆弱。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澀。
他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
在他印象里,她永遠是挺拔的、冷靜的、仿佛無所不能的。
原來,她也會病,也會如此……需要人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