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薛淮掏出那本《河工札記》,絕大多數人都知道顧衡已經沒有起死回生的希望。
顧衡同樣明白這一點,然而求生的本能還是促使他雙膝跪地,倉皇失措道:“陛下容稟,臣不知工部舊檔竟存在缺失,因而一時誤解薛文肅公,絕非惡意污蔑構陷,求陛下恕罪!”
那本《河工札記》里面不光有薛明章的治水心得,還有修筑揚州大堤的種種細節,想要查證非常容易,再加上薛淮方才有理有據地駁斥他的質疑,顧衡清楚不能再嘴硬,因此對薛明章愈發恭敬。
此刻他不奢求平安無事,只要能免受死罪便是最好的結局。
“陛下,臣不相信顧郎中對個中隱情一無所知!”
薛淮立刻開口,不給顧衡任何狡辯的余地。
這并非是他不懂得見好就收,而是經過前世十余年仕途的歷練,他早已領悟一個最簡單的道理,官場之上不動則已,一旦出手就不能心慈手軟,絕對不能給對方卷土重來的機會。
更何況這個世界于他而言陌生且兇險,既然決定要做就狠到底,反復無常只會讓旁人看輕他。
龍椅之上,中年帝王淡然問道:“為何?”
顧衡忍不住轉頭看向薛淮,這一刻他的眼神極其復雜,有憤恨有畏懼,也有一絲絲乞求的意味。
薛淮自然不會在意,他直截了當地說道:“陛下,先父主持修建的揚州大堤已經矗立十年,這十年時間里曾多次承受洪水的沖擊,一直沒有出過太兇險的狀況。正常而言,大堤只要及時有效地維護,至少可以維持三十年以上。臣舉兩例,其一都江堰,其二安豐塘壩,這兩處水利設施落成超過千年,迄今依舊能夠發揮作用。”
天子雙眼微瞇:“說下去。”
薛淮長身肅立,不疾不徐道:“陛下,以臣先父當年營造的大堤之穩固,理應不會在十年后輕易垮塌,因此臣可以做出一個大膽的推測,那便是在最近十年里,工部相關衙門對揚州大堤的維護和加固存在極大的疏漏!如此便能解釋,為何顧郎中會如此膽大妄為,竟然想構陷一位已經離世六年的賢臣!因為他知道若是朝廷繼續查下去,一定能發現工部這些年的貓膩,屆時他一條命都不夠賠!”
大殿之內浮現騷動,引來糾儀御史冷厲的注視。
“不……不是這樣的,陛下,請聽臣解釋!”
顧衡已經徹底慌亂,他無心再去怨恨薛淮,因為對方切實掐住了他的七寸。
朝中任何一個衙門都經不起細查,清貴如翰林院亦是如此,更何況工部都水司這種油水豐厚的地方?
天子暫時沒有理會涕淚橫流的顧衡,他多看了薛淮幾眼。
前幾日靖安司密報,翰林院編修薛淮在青綠別苑附近的九曲河失足落水,然后被姜璃那丫頭的侍衛救了起來。
據說薛淮在清醒之后性情大變,仿佛一夜之間成熟穩重,不再像一頭暴躁偏執的守山犬。
起初天子對這種說法不屑一顧,他更信奉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薛淮怎會因為一場意外改了性子?
若事情如此簡單,沈望和崔氏這兩年也不至于操碎了心。
今日大朝,薛淮毫不猶豫跳出來的舉動似乎印證天子的判斷,不過在接下來的過程中,他發現薛淮和以往相比確實有一些改變。
所以他決定再看看。
“你認為顧衡構陷賢臣,只是出于那個原因?”
天子平靜卻有壓迫感的聲音傳來,薛淮很快就察覺其中的審視意味。
其實薛淮心里很清楚,自己今日的出手打亂天子的安排,這位至尊心里多半會有些不爽利,因為在對方眼中這盤棋才剛剛開始,如今下場的只是顧衡這種馬前卒,正主連影子都沒有暴露,更不必說其余各方勢力都還在觀望。
按照常理而言,這件事需要持續醞釀和發酵,顧衡會在風暴中心站一段時間,直到天子確認時機成熟才會收網。
卻不料棋局伊始,薛淮直接跳出來掀了棋盤。
顧衡這枚棋子的下場已經注定,其他人自然不會繼續出手。
薛淮心念電轉,一邊想一邊說道:“回陛下,臣思來想去只有這一種可能。”
他已經達到目的就不必橫生枝節,適當回歸本色更合理。
聽到他這句話,且不說旁人如何想,站在后方的侍講學士陳泉長出了一口氣。
他慶幸自己沒有像顧衡一樣親身入局,否則下場好不到哪里去,更慶幸薛淮沒有將他卷進來。
然而他不知道,薛淮當然不曾忘記他這個攪屎棍,只是他都沒有直言顧衡的彈劾極有可能是受人指使,又怎會這么早就和陳泉算賬?
陳泉和顧衡一樣,他們都不過是棋子而已,在不確定執棋者是誰之前,薛淮有足夠的耐心靜靜等待。
“顧衡。”
天子沒有再逼問薛淮,轉向瑟瑟發抖的都水司郎中,漠然道:“你為何要彈劾薛明章?”
“臣……臣……”
顧衡的兩排牙齒在打架,根本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天子眼中閃過一抹戾色,厭惡地說道:“剝去他的官服,交給靖安司仔細審問。”
“陛下饒命——饒命啊!”
顧衡面色慘白,惶然大呼,然而殿內一片沉寂,沒人在這個時候出面幫他說情。
兩名廷衛上前,將顧衡直接架起,如拖動一條死魚帶離皇極殿。
“薛淮。”
“臣在。”
突然沒了下文,就在薛淮以為天子是不是要象征性地夸贊幾句他今日所為、或者是隱晦地訓誡他要隱忍謙卑的時候,天子淡淡道:“你退下罷。”
薛淮怔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行禮道:“臣遵旨。”
天子沒有再看他,直接起身朝后殿行去,大太監曾敏連忙高聲道:“退朝!”
這場朔望大朝便如此突兀、令人措不及防地落下帷幕。
約莫一炷香后,文華殿。
十余位衣紫重臣魚貫而入,他們以首輔寧珩之為首,禮部左侍郎沈望亦在。
眾臣行禮如儀,天子端坐御案之后,手中捧著那卷《河工札記》,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免禮。”
“叫眾卿家過來,是想聽聽你們對這件事的看法。”
天子放下文卷,開門見山地說道:“暢所欲言便是,朕不會因言問罪。”
工部尚書薛明綸當即躬身行禮道:“陛下,臣罪該萬死。”
天子細眉微挑:“你有何罪?”
薛明綸愧道:“臣身為工部尚書,治下不嚴便是大罪。”
天子稍稍沉默,然后冷聲道:“這幾年你在工部做得有聲有色,朕本以為你能打理妥當,卻不料你連四司郎中都管不住!糊涂!若非薛淮從家里翻出這本手札,顧衡就會得逞,屆時不光薛明章的身后名受損,就連朕也要受牽連!讓天下人知道朕親手樹立的賢臣居然如此不堪,朕的臉面往哪擱!”
薛明綸額頭上浮現汗珠,心中卻松了一口氣。
只要天子還肯動怒就好。
他不敢爭辯,連連請罪。
天子自然知道這位重臣的心思,罵了一頓之后幽幽道:“所以你那天叫薛淮過去,是將工部舊檔中那些記錄交給了他?”
這件事不算難猜。
薛淮今日能夠一舉擊倒顧衡,在于他知己知彼,手中不光有薛明章留下的手札,對顧衡的底牌也一清二楚。
單憑他自己肯定做不到這一點,除非薛明綸出手。
薛明綸不敢隱瞞,垂首道:“陛下明見萬里。臣只是覺得薛明章父子二人皆為諍臣,斷然不會行營私舞弊之舉,不過……臣沒想到薛淮如此急切,不肯稍加忍耐,懇請陛下恕罪。”
天子知道這話只能信一半。
薛淮雖然只是翰林院編修,但他的性格早已人盡皆知,薛明綸怎會不知?
說到底,這位工部尚書是怕夜長夢多,被人借著顧衡這枚棋子牽扯出工部太多的問題。
如今審查多半會局限在顧衡本人身上,最多再加上一個都水司,不至于讓整個工部遭受一次震蕩。
他望著薛明綸恭敬的神態,緩緩問道:“那你認為是何人逼迫顧衡構陷薛明章?”
語調雖輕,卻如一道驚雷落在薛明綸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