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袖口擦去額角的冷汗,指腹觸到皮膚時還帶著山澗寒氣。背包里的礦燈忽明忽暗,光束掃過布滿青苔的石階,在第七十三級臺階的裂縫里,我看見了半枚生銹的銅扣。
這是祖父日記里提到的記號。
三年前那個梅雨季,我在老宅閣樓發(fā)現(xiàn)了那本牛皮日記。泛黃的紙頁記載著 1947 年的滇西秘聞,其中十七處提到 “金殿“,字跡在 “黃袍“ 與 “血咒“ 兩個詞上洇著深色水漬,仿佛寫作者當(dāng)時正流著冷汗。
此刻我站在雞足山腹地,海拔三千七百米的云霧里藏著比寒意更刺骨的東西。礦燈突然熄滅時,我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像是有人拖著濕漉漉的衣袍在石階上行走。
“誰?” 我的聲音撞在巖壁上彈回來,碎成無數(shù)細小的回聲。
回應(yīng)我的是一陣鈴鐺聲,清脆得不合時宜。祖父日記里畫過這種鈴鐺,青銅鑄就,鈴舌是用人指骨做的。
我反手摸向腰間的工兵鏟,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光束重新亮起時,石階上空空如也,只有濕漉漉的青苔上印著串奇怪的腳印 —— 三趾,帶倒鉤,像某種巨型鳥類的爪痕。
金殿的輪廓在霧中漸漸清晰。并非我想象中的輝煌廟宇,而是用黃銅澆筑的方形建筑,墻皮在百年風(fēng)雨里氧化成青綠色,檐角的龍形裝飾物卻依舊閃著冷光,鱗片上的鎏金被歲月啃噬得如同碎鏡。
推開殿門的瞬間,鐵銹味混著尸臭撲面而來。我捂住口鼻的手頓住了 —— 正對大門的神龕上,坐著尊半人高的銅像,頭戴十二旒冕冠,雙手按在膝前的青銅鼎上。最駭人的是它的臉,分明是用真人皮鞣制后貼上去的,眼瞼處的皮膚已經(jīng)干裂,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銅胎。
“這是南詔王的坐像。” 一個蒼老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我猛地轉(zhuǎn)身,工兵鏟差點劈在對方身上。來人身形佝僂,粗布藏袍上綴著瑪尼珠,手里轉(zhuǎn)經(jīng)筒的木質(zhì)軸桿已被盤得發(fā)亮。“三十年前我來過這里,” 他渾濁的眼睛盯著那尊銅像,“當(dāng)時它還沒有臉。”
礦燈光束掃過老人手腕,一串黑色念珠里混著顆虎牙,齒根處隱約有暗紅痕跡。祖父日記里提過,當(dāng)?shù)厣矫駮没⒀梨?zhèn)邪。
“您是誰?” 我握緊工兵鏟的木柄。
“守山人。” 他往火堆里添了塊松脂,噼啪聲中,火光在銅像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每年三月三,都要給它換件新袍子。”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銅像身上的錦袍,暗紅底色上繡著五爪金龍,多處已經(jīng)霉變,露出底下的銅銹。祖父日記里夾著的照片上,這錦袍原本是明黃色的。
“為什么換顏色?”
守山人往火堆里啐了口唾沫:“五十年前,有群穿軍裝的來這兒尋寶,把黃袍扒了下來。當(dāng)晚就起了山火,整支隊伍沒一個活著下山的。” 他指節(jié)敲了敲銅像的膝蓋,“從那以后,就得用血染的紅袍鎮(zhèn)著它。”
我突然注意到銅像的手指動了一下。
不是錯覺。它按在銅鼎上的手指,第二節(jié)關(guān)節(jié)明顯彎曲了半分。火堆爆出的火星濺在我手背上,灼痛感讓我看清銅鼎邊緣的刻字 —— 不是漢文,也不是梵文,而是某種扭曲的符號,像無數(shù)條蛇盤繞在一起。
“這字……”
“別碰!” 守山人突然撲過來按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滾燙,像揣著塊烙鐵,“這是血咒。當(dāng)年南詔王怕自己死后被邪祟侵擾,讓婆羅門教士刻的。”
我縮回手時,指尖已經(jīng)觸到了銅鼎的冰涼。就在那瞬間,整座金殿突然劇烈搖晃,檐角的鈴鐺開始瘋狂作響,聲音尖銳得像是女人的哭嚎。
銅像的眼睛睜開了。
準(zhǔn)確地說,是那張人皮臉上的眼瞼裂了道縫,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窟窿。一股黑霧從窟窿里涌出來,在地面聚成扭曲的人形,三趾的爪痕在青磚上移動,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
“它醒了。” 守山人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從藏袍里掏出個油布包,顫抖著打開,里面是半張泛黃的符咒,“你祖父當(dāng)年留下的,說能救命……”
黑霧突然加速撲來,我拽著老人往側(cè)殿翻滾。身后的神龕轟然倒塌,銅像摔在地上,頭顱滾到我腳邊,人皮臉在火光中對著我笑,嘴角咧開到耳根。
側(cè)殿的石壁上布滿壁畫。礦燈掃過之處,我看見一幅幅血腥的畫面:身披黃袍的王被釘在銅柱上,僧侶們用尖刀剜出他的心臟,潑在下方跪著的奴隸身上。最末一幅畫著個穿中山裝的男人 —— 和祖父照片里的模樣一模一樣,他正將半張符咒貼在銅像額頭上。
“你祖父是想鎮(zhèn)壓它,” 老人的轉(zhuǎn)經(jīng)筒掉在地上,滾出很遠,“但他只找到半張符咒。”
黑霧已經(jīng)漫到門檻,帶著濃烈的血腥味。我突然想起祖父日記里的話:“黃袍存,則邪祟伏;黃袍失,則血咒生。”
“紅袍!” 我沖向正殿,工兵鏟劈向銅像身上的暗紅錦袍。布料裂開的瞬間,黑霧發(fā)出痛苦的嘶吼,三趾爪痕在地面瘋狂抓撓,青磚被摳出深深的溝壑。
就在這時,我看見錦袍底下露出的銅胎上,刻著半張與老人手中相同的符咒。
“拼起來!” 我大喊著將符咒碎片扔過去。老人接住的瞬間,黑霧突然凝聚成利爪形狀,直撲他的面門。
我撲過去擋在老人身前,后背傳來刺骨的寒意,像是被冰錐刺穿。恍惚間,我看見黑霧里浮出無數(shù)張臉,都是扭曲的、痛苦的表情,其中一張分明是祖父年輕時的模樣。
“快走!” 老人將我推開,自己迎向黑霧。他身上的瑪尼珠突然炸裂,紅光閃過的瞬間,我聽見他在念某種經(jīng)文,聲音越來越高,最后混著凄厲的慘叫戛然而止。
黑霧散去了。
我跪在地上咳嗽,嘴里嘗到鐵銹味。側(cè)殿的壁畫在剛才的沖擊中剝落大半,露出后面的暗門。礦燈照過去,門楣上刻著四個簡體字:1950 年建。
這根本不是南詔時期的金殿。
暗門后是間石室,墻上掛著軍裝和步槍,角落里堆著木箱。我打開最上面的箱子,里面整整齊齊碼著金條,每根都印著 “中央銀行” 的字樣。
祖父的照片擺在金條上,他穿著軍裝,身邊站著個穿藏袍的年輕人 —— 是年輕時的守山人。照片背面寫著日期:1951 年 3 月 3 日。
礦燈突然照到石室盡頭的銅架,上面掛著件明黃色的錦袍,龍紋在光線下閃著流光。我伸手去碰的瞬間,整座金殿再次搖晃,這次卻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從殿外傳來,一步,一步,踩碎了檐角的鈴鐺聲。
石室的門開始自動關(guān)閉,我看見門縫外閃過道黃色身影,速度快得像道閃電。緊接著是某種野獸的咆哮,夾雜著金屬碰撞的脆響。
當(dāng)石門徹底合攏時,我聽見外面?zhèn)鱽硪宦曈崎L的嘆息,像極了祖父日記里描述的,黃袍穿身的王者在月圓之夜發(fā)出的嘆息。
三天后,我在山腳下的衛(wèi)生院醒來。護士說我被一個穿黃衣的采藥人救了,對方把我放在路邊就走了,只留下個銅鈴鐺。
我摸向枕頭底下,那鈴鐺冰涼刺骨,鈴舌碰撞的聲音里,仿佛藏著整座金殿的秘密。
石門合攏的剎那,礦燈的光束突然劇烈顫抖。我踉蹌著扶住巖壁,指尖觸到黏膩的液體,湊到火光前一看,竟是暗紅的血漬,順著石壁的裂縫緩緩滲出,在地面匯成蜿蜒的細流。
“滴答、滴答”,液體滴落銅箱的聲音在密閉空間里格外清晰。我猛地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金條堆里不知何時多了只手,蒼白如紙,指甲縫里嵌著墨綠色的苔蘚。那只手正緩慢地、一寸寸地從金條縫隙里伸出來,手腕處戴著串熟悉的黑色念珠 —— 是守山人的。
“老先生?” 我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工兵鏟在掌心沁出冷汗。
手突然停住了。緊接著,整箱金條開始劇烈晃動,箱底發(fā)出木板斷裂的脆響。我后退兩步,看見無數(shù)根頭發(fā)從箱縫里涌出來,烏黑、潮濕,像水草般纏繞住那只手,將它硬生生拖了回去。箱蓋 “砰” 地合上,上面浮現(xiàn)出與銅鼎相同的蛇形符號,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礦燈的光線突然變暗,光圈里浮現(xiàn)出密密麻麻的指印,布滿整個石室的四壁。大小不一,深淺各異,像是無數(shù)人曾在這里瘋狂抓撓。我數(shù)到第七十三個指印時,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帶著明顯的月牙形傷痕 —— 和我左手食指上的一模一樣。
祖父的照片從金條上滑落,背面朝上。我拾起來翻轉(zhuǎn),發(fā)現(xiàn)原本空白的地方多了行字,墨跡新鮮得像是剛寫上去的:“黃袍非衣,是繭。”
“繭” 字的最后一筆拖得很長,在照片邊緣洇出深色的痕跡,漸漸連成條蛇的形狀。
突然,箱蓋再次彈開,這次涌出來的不是頭發(fā),而是半張腐爛的人臉。皮膚泡得發(fā)白,一只眼球懸在眼眶外,正對著我緩緩轉(zhuǎn)動。我認出那是守山人,他藏袍的一角卡在箱縫里,被拖進去的身體還在微微抽搐。
“血…… 血咒……” 他的嘴唇翕動著,涌出的黑血泡在下巴上破裂,“它需要祭品……”
話音未落,整只木箱突然塌陷,露出底下深不見底的黑洞。守山人的身體墜入其中,慘叫聲被某種粘稠的液體吞沒,只留下串急促的摩擦聲,像是什么東西在黑暗里啃噬骨頭。
我后退時撞到了銅架,明黃錦袍掉落在地。布料接觸地面的瞬間,突然像活物般蜷縮起來,露出里面縫著的東西 —— 不是棉絮,而是層層疊疊的人皮,每張皮膚上都布滿了蛇形符號。
礦燈照到袍角的標(biāo)簽,用金線繡著個 “李” 字。
祖父姓李。
這個認知像冰錐刺穿我的太陽穴。我顫抖著扯開錦袍,人皮層里滾出個青銅匣子,巴掌大小,上面刻著南詔王坐像,正是金殿里那尊有臉的銅像。
匣子里沒有金銀珠寶,只有半張泛黃的地圖,和祖父日記里的筆跡:“1947 年,于南詔王陵得黃袍,內(nèi)藏蛇母卵。婆羅門言,卵破則天下大亂。”
“蛇母卵” 三個字被紅墨水圈住,墨跡邊緣有燒灼的痕跡。我突然想起守山人的話,那些穿軍裝的人扒走黃袍后引發(fā)了山火 —— 他們不是為了尋寶,是想銷毀這東西。
石室開始劇烈震動,頭頂落下簌簌的石屑。我抬頭看見巖壁上的指印正在移動,匯成無數(shù)條蛇的形狀,朝著錦袍的方向爬去。那明黃布料突然展開,人皮層里滲出淡黃色的粘液,在地面積成小小的水洼,倒映出我扭曲的臉。
水洼里的 “我” 突然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尖利的牙齒。
石門發(fā)出不堪重負的**,裂縫中擠進縷縷黑霧。我認出那是正殿里的邪魅,此刻正順著門縫往里滲透,在地面聚成三趾爪痕,步步緊逼。
錦袍突然騰空而起,人皮層全部展開,像巨大的蝙蝠翅膀罩住青銅匣子。黑霧觸及錦袍的瞬間發(fā)出滋滋的響聲,像是被灼燒的油脂。但更多的黑霧涌了進來,在石室中央凝成半透明的人形,隱約能看見南詔王的冕冠輪廓。
它沒有臉,脖頸以下是旋轉(zhuǎn)的黑霧,每轉(zhuǎn)一圈,石壁上的蛇形符號就亮起一分。我突然明白這血咒的運作方式 —— 不是鎮(zhèn)壓邪祟,而是喂養(yǎng)它。
“祖父…… 是你嗎?” 我對著人形喊道,聲音在顫抖。日記里的水漬、照片上的軍裝、錦袍里的人皮…… 無數(shù)線索在腦海里炸開。
人形沒有回應(yīng),卻緩緩抬起黑霧構(gòu)成的手,指向我腳邊的青銅匣子。我突然想起守山人的半張符咒,慌忙摸向口袋,卻只摸到個冰冷的東西 —— 是從正殿帶出來的銅像頭顱,不知何時被塞進了我的背包。
頭顱的人皮臉對著我,黑洞洞的眼窩流淌出粘液,滴在青銅匣上。匣蓋突然彈開,里面根本沒有卵,只有顆干癟的心臟,用金線縫在青銅底座上,表面覆蓋著蛇形符號。
“這是…… 南詔王的心臟?”
黑霧人形劇烈晃動起來,像是憤怒,又像是痛苦。石壁突然裂開,露出后面的通道,礦燈照過去,發(fā)現(xiàn)通道兩側(cè)擺滿了陶罐,每個罐口都用紅布封著,隱約傳來抓撓聲。
第一個陶罐的紅布突然破裂,爬出來的不是蛇,而是個穿著軍裝的骷髏,胸前的番號牌閃著綠光 —— 和暗室里的步槍型號一致。緊接著,更多的陶罐裂開,無數(shù)骷髏從通道里涌出來,有的穿著藏袍,有的穿著現(xiàn)代沖鋒衣,顯然來自不同的年代。
它們都朝著青銅匣子爬行,骨骼摩擦的 “咔嚓” 聲在石室里回蕩。我突然注意到,每個骷髏的胸腔里都插著半截蛇骨。
就在這時,石門發(fā)出轟然巨響,整扇門被某種巨力撞得粉碎。黑霧人形的輪廓更加清晰,冕冠上的十二旒垂珠在黑霧中擺動,發(fā)出玉石碰撞的脆響。它朝著青銅匣子伸出手,那些爬行的骷髏突然停下,齊齊轉(zhuǎn)頭看向我,眼窩里燃起幽綠的火焰。
我舉起工兵鏟,卻發(fā)現(xiàn)掌心不知何時布滿了蛇形符號,正順著血管向上蔓延。祖父日記里的最后一句話突然浮現(xiàn)在腦海:“黃袍裹尸,血咒解于血親。”
血親……
青銅匣里的心臟突然跳動起來,發(fā)出擂鼓般的聲響。骷髏們開始瘋狂地撞擊石壁,通道深處傳來沉悶的咆哮,像是某種巨型生物正在蘇醒。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整座石室突然亮如白晝。
一道黃影破頂而入,帶起的氣流掀飛了所有骷髏。我看清那是個穿明黃僧袍的僧人,面容被兜帽遮住,露出的手背上布滿燙傷般的疤痕,握著柄通體烏黑的錫杖,杖頭的寶珠正發(fā)出耀眼的金光。
他沒有看我,徑直走向黑霧人形。錫杖點地的瞬間,所有蛇形符號同時熄滅,石壁上的指印化作青煙消散。黑霧發(fā)出凄厲的慘叫,人形劇烈扭曲,冕冠崩裂成無數(shù)碎片,露出里面蜷縮的東西 —— 不是南詔王的魂魄,而是條水桶粗的巨蛇骨架,脊椎上還插著半截青銅劍。
“三百年了,你還不肯安息嗎?” 黃影的聲音沙啞如砂紙摩擦,卻帶著奇異的穿透力。
蛇骨突然張開頜骨,噴出團黑霧,直撲黃影面門。他側(cè)身避開,錫杖橫掃,杖頭的寶珠撞上黑霧,爆出漫天星火。我看見星火里浮現(xiàn)出無數(shù)張人臉,有僧侶,有奴隸,有穿軍裝的士兵,最后定格在祖父的面容上,對著我無聲地搖頭。
黃影的錫杖突然指向青銅匣子。那顆跳動的心臟瞬間停止,表面的蛇形符號全部脫落,化作細小的蛇影鉆進地面。我這才發(fā)現(xiàn),整個石室的地面其實是塊巨大的青銅鏡,此刻正倒映出天空的景象 —— 滿月被血紅色的云團包裹,像只睜開的眼睛。
“這不是金殿,是祭壇。” 黃影終于開口,兜帽下的目光落在我掌心的符號上,“你是李家的后人?”
我點頭時,青銅鏡突然裂開,從縫隙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在地面匯成河流。那些爬行的骷髏被液體淹沒,骨骼迅速融化,露出里面完整的蛇骨,紛紛朝著蛇骨骨架游去,像是歸巢的魚群。
“1382 年,南詔王被權(quán)臣弒殺,” 黃影的錫杖在地面劃出圓圈,將我們與蛇骨隔開,“婆羅門教士用他的心臟和蛇母的骨架設(shè)下血咒,以活人獻祭,求永生之術(shù)。”
青銅鏡的裂縫越來越大,我看見底下是層層疊疊的白骨,堆積如山。原來整個金殿都建在萬人坑上。
“祖父他……”
“李敬之是個好人。” 黃影的聲音柔和了些,“1947 年他發(fā)現(xiàn)這個祭壇時,血咒已經(jīng)快要完成。他扒下黃袍,是為了阻止蛇母復(fù)生 —— 那袍子不是衣服,是用九十九張?zhí)幾悠ぷ龅酿B(yǎng)魂布。”
我想起錦袍里的人皮,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但他失敗了,” 黃影指向蛇骨骨架,“蛇母的殘魂附在了他身上。1951 年那場山火,是他自己點燃的,想同歸于盡。”
礦燈照到黃影的僧袍下擺,那里繡著半朵蓮花,與祖父照片背面的筆跡同源。我突然明白過來:“您認識他?”
兜帽下傳來一聲嘆息:“我是他當(dāng)年救下的婆羅門后裔。” 黃影掀開兜帽,露出張布滿疤痕的臉,左眼是空洞的窟窿,“當(dāng)年他燒山時,把我推出了火場。”
蛇骨骨架突然站了起來,融合了無數(shù)小蛇骨后,體型擴大了數(shù)倍,黑霧構(gòu)成的鱗片在月光下閃著冷光。它朝著我們吐出分叉的信子,青銅鏡徹底碎裂,暗紅色的液體漫過腳踝,帶著濃烈的血腥味。
“它需要最后一個祭品,” 黃影將錫杖塞到我手里,“用這個刺穿它的心臟。”
我握住錫杖,發(fā)現(xiàn)杖身刻滿了梵文,杖頭的寶珠其實是塊巨大的舍利。黃影從僧袍里掏出半張符咒,與我口袋里的碎片嚴絲合縫 —— 正是守山人沒能拼起來的那完整符咒。
“黃袍裹住舍利,符咒鎮(zhèn)住血咒,” 他推了我一把,“快走!祭壇崩塌前還有時間!”
蛇骨噴出的黑霧化作巨爪抓來,黃影突然撲上去,用身體擋住攻擊。黑霧穿透他的僧袍,留下焦黑的窟窿,他卻像是毫無痛感,只是死死抱住蛇骨的脖頸,對著我大喊:“記住!別讓任何人再找到這里!”
我咬著牙沖向青銅匣子,錫杖刺入心臟的瞬間,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了。蛇骨的動作凝固,黑霧像潮水般退去,露出里面完整的南詔王骨架,胸口插著的青銅劍上刻著 “永昌” 二字 —— 是南詔國的年號。
黃影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笑容里帶著解脫:“告訴你祖父,我守住了承諾。”
祭壇開始崩塌,青銅鏡的碎片混著白骨從頭頂落下。我抓起青銅匣子和明黃錦袍,順著裂開的通道往外跑。身后傳來沉悶的轟鳴,整座金殿正在下沉,被地底涌出的巖漿吞噬。
跑出側(cè)殿時,我回頭望了一眼。正殿里的南詔王坐像已經(jīng)倒塌,人皮臉掉在地上,被巖漿燒成灰燼。那些在石階上留下爪痕的黑霧,此刻正被巖漿灼燒,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慘叫。
山風(fēng)帶著松脂的香氣撲面而來,我這才發(fā)現(xiàn)天邊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雞足山的輪廓在晨光中漸漸清晰,金殿所在的位置塌陷成巨大的深坑,巖漿冷卻后形成黑色的玻璃狀地表,反射著初升的太陽。
口袋里的銅像頭顱不知何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串守山人的黑色念珠。我數(shù)了數(shù),正好十三顆,每顆珠子里都嵌著極小的蛇骨。
下山的路上,我遇見了幾個背著背簍的采藥人,他們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其中一個老者遞給我塊烤紅薯:“年輕人,你是從‘老地方’出來的?”
“老地方?”
“就是三月三燒紙的那座山神廟,” 老者往深坑的方向努努嘴,“十年前就塌了,埋了不少想尋寶的人。”
我突然想起守山人的話,五十年前的山火,三十年前的到訪…… 他們的記憶似乎被某種力量篡改了。
回到衛(wèi)生院時,護士說我昏迷了七天。放在枕頭下的銅鈴鐺還在,但鈴舌已經(jīng)變成了白骨。我拿起鈴鐺搖晃,聽到的不是清脆的響聲,而是無數(shù)人的低語,像祖父的,像守山人的,像黃影的。
三個月后,我在祖父的骨灰壇底發(fā)現(xiàn)了半張地圖,與青銅匣子里的正好吻合。拼接后的地圖指向雞足山深處的另一個標(biāo)記,旁邊寫著三個字:“蛇母陵”。
壇底還壓著張紙條,是祖父晚年的筆跡:“血咒不滅,世代相傳。吾孫,若你見此信,當(dāng)知李家子孫,永為守陵人。”
窗外的月光突然變成血紅色,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背,那些消失的蛇形符號正在重新浮現(xiàn),像極了金殿石壁上的血咒。
手機突然震動,是個陌生號碼發(fā)來的照片。畫面里是座被云霧環(huán)繞的宮殿,黃銅的墻皮在月光下閃著冷光,檐角的鈴鐺正在無風(fēng)自動。照片的最后,有個穿明黃僧袍的背影站在殿門前,手里的錫杖正對著鏡頭,杖頭的寶珠亮如星辰。
發(fā)送時間顯示為 ——1947 年 7 月 15 日。
我猛地抬頭,看見玻璃上貼著張人臉,人皮質(zhì)地,黑洞洞的眼窩正對著我,嘴角咧開詭異的弧度。窗外的月光里,無數(shù)三趾爪痕正在緩緩爬上陽臺,帶著濕漉漉的青苔氣息,和金殿石階上的一模一樣。
手機再次震動,新消息只有一句話:“黃袍已歸,速來。”
發(fā)件人欄里,赫然顯示著那個我永遠無法忘記的名字 —— 祖父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