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廂房傳來的草藥味越發(fā)濃郁,間或夾雜著周嬤嬤壓抑而痛苦的咳嗽聲,在這死寂的西院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如同某種不祥的計時。
林微吹熄了屋內(nèi)唯一的燭火,將自己徹底融入黑暗。她沒有躺下,而是悄無聲息地移到門邊,透過那條未關嚴的門縫,觀察著外面的動靜。
留守的兩個婆子似乎倦怠了,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打盹,偶爾被周嬤嬤的咳嗽驚醒,嘟囔幾句“老不死的”、“晦氣”之類的話,便又昏昏睡去。四個護衛(wèi)則分別把守在院門和通往東西廂房的廊口,抱著刀,身影在昏暗的燈籠光下拉得很長。
時間一點點流逝。
周嬤嬤的咳嗽聲漸漸變得斷續(xù)而微弱,最后化為一種拉風箱般艱難沉重的呼吸,偶爾會夾雜幾句模糊不清的囈語。
機會來了。
林微退回屋內(nèi),快速思考。直接過去肯定不行,需要一個合理的借口。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壺冷水和粗瓷碗上。
有了。
她深吸一口氣,臉上瞬間切換回那副驚懼不安、又帶著點病弱可憐的表情,輕輕推開房門,怯生生地對外面打盹的婆子道:“媽媽……我、我口渴得厲害,這壺里的水是冷的……能……能討碗熱水嗎?”
一個婆子被驚醒,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似乎嫌她事多,但看她那副弱不禁風、嘴唇干裂的樣子,又想到孫管事的交代,終究不敢讓她真的出什么事,只得不耐煩地站起身:“事兒真多!等著!”
她嘟囔著朝院角的小廚房走去——西院雖然破敗,但一應設施倒還勉強齊全。
另一個婆子也被吵醒,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沒太在意。
就在第一個婆子離開的這短暫空隙!
林微用手捂著嘴,發(fā)出一連串被壓抑的、痛苦的干咳聲,身體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倒下,腳步虛浮地就朝著東廂房的方向“踉蹌”了幾步。
廊口守衛(wèi)的護衛(wèi)立刻警覺地看向她。
“咳咳……難受……心口悶……”林微喘著氣,臉色蒼白,眼神渙散,伸手指著東廂房的方向,斷斷續(xù)續(xù)道,“藥……那邊……好像有藥味……能……能給我一點止咳嗎……咳咳咳……”
她表現(xiàn)得完全像一個病急亂投醫(yī)的、被咳嗽折磨得神志不清的人。
護衛(wèi)皺緊了眉頭,顯然不想多事,呵斥道:“回去!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就……就一口……求求你了……”林微哭喪著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咳嗽得更加厲害,身體軟軟地就要往地上滑去,看起來可憐又無助。
這時,那個去取熱水的婆子端著碗回來了,看到這一幕,啐了一口:“真是麻煩!”她大概也覺得讓王妃真的咳死在這里不好交代,又見周嬤嬤那邊反正也是用藥吊著命,便不耐煩地對護衛(wèi)揮揮手:“算了算了,讓她過去討口藥湯子趕緊喝了消停點!省得鬧一夜!”
護衛(wèi)見婆子發(fā)了話,猶豫了一下,終究側(cè)開了身子,但仍緊緊盯著林微。
林微如同獲得了特赦,連連道謝,捂著胸口,腳步虛浮地、卻又帶著一絲急切地走向東廂房。
東廂房的門虛掩著,里面只點著一盞如豆的油燈,光線昏暗。濃重的藥味和病人身上特有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
林微推門進去。
屋內(nèi)陳設簡單,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周嬤嬤躺在硬板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舊被,臉色蠟黃,雙眼緊閉,顴骨高聳,嘴唇干裂起皮,呼吸艱難而急促,顯然病得極重。床邊的小幾上放著一個空藥碗和半壺水。
一個負責照料的小丫鬟正趴在桌邊打瞌睡,聽到動靜,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看到林微,嚇了一跳,慌忙站起來:“王、王妃?”
“我……我咳得難受……想來討口藥……”林微虛弱地說道,目光卻快速掃過整個房間。
小丫鬟顯然不知所措,看看床上昏迷的周嬤嬤,又看看突然闖入的王妃,結(jié)結(jié)巴巴道:“藥……藥剛喂嬤嬤喝完了……沒、沒了……”
“咳咳……一點都沒有了嗎?”林微露出失望的神色,腳步卻“無意間”靠近了床榻,目光落在周嬤嬤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
就在她靠近的瞬間,周嬤嬤的喉嚨里突然發(fā)出一陣咯咯的異響,干裂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
小丫鬟連忙湊過去:“嬤嬤?您要喝水嗎?”
周嬤嬤沒有回應喝水,反而像是被什么夢魘纏住,頭開始不安地擺動,含糊不清的囈語斷斷續(xù)續(xù)地逸出:
“…………鈴……不能響……響了……就……就要死人……”
林微的心臟猛地一縮!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間涌向了耳朵!
鈴!不能響!
她立刻俯下身,裝作關切地替周嬤嬤掖被角,將耳朵盡可能近地湊到她的嘴邊,聲音放得極柔,誘導般低語:“嬤嬤……什么鈴?誰要死?”
周嬤嬤似乎感受到了陌生的氣息,掙扎得更厲害了些,囈語也變得稍微清晰了一點,充滿了極致的恐懼:
“…………詛咒……是詛咒……藤……藤纏身…………井……井里的…………怨氣太重了…………鎮(zhèn)不住了…………”
藤纏身!井里的怨氣!鎮(zhèn)不住!
每一個詞都像重錘,砸在林微的心上!
“………………逃……快逃…………”周嬤嬤的聲音忽然變得急促,枯瘦的手猛地抬起,在空中胡亂抓撓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不然…………都要死…………王府…………都要…………”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手臂無力地垂落,再次陷入昏沉,只有胸腔里那拉風箱般的呼吸聲證明她還活著。
林微僵在原地,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雖然只是只言片語,但信息量巨大!
周嬤嬤知道鈴鐺!她知道鈴鐺響起會死人!她知道詛咒和藤蔓標記有關!她甚至知道井里的“怨氣”和“鎮(zhèn)不住”!
她不是普通的管事嬤嬤!她絕對是知情人!甚至可能是……參與者?所以才會病得如此蹊蹺,如此沉重?是恐懼反噬?還是……被滅口?
“王妃?王妃?”小丫鬟怯怯的聲音喚回了林微的神智,“藥……真的沒了……”
林微猛地回過神,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臉上恢復那副虛弱的樣子,喃喃道:“沒……沒了就算了……我……我回去喝點熱水吧……”
她不敢再多留,深深地看了一眼昏迷的周嬤嬤,轉(zhuǎn)身快步離開了東廂房。
廊下的婆子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見她出來,沒好氣地把那碗熱水塞給她:“趕緊喝了睡覺!別再瞎跑!”
林微接過碗,連聲道謝,低著頭,快步走回自己的正屋。
關上房門,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手中的熱水碗微微顫抖。
周嬤嬤的囈語在她腦中瘋狂回蕩。
“……鈴不能響……”
“……井里的怨氣……鎮(zhèn)不住了……”
“……都要死……”
原來那銹鈴鐺,真的不能輕易搖響!它似乎關聯(lián)著某個可怕的禁忌!那夜她模仿鈴聲制造混亂,竟是如此冒險的行為!
而“井里的怨氣”和“鎮(zhèn)不住”,是否意味著那口井里除了尸體,還藏著別的更可怕的東西?某種需要被“鎮(zhèn)壓”的東西?而現(xiàn)在,這東西快要“鎮(zhèn)不住”了?
所以張婆子去了會發(fā)瘋?所以周嬤嬤會如此恐懼?
楚瑾宸極力掩蓋的,僅僅是命案嗎?還是這更深層的、更駭人的秘密?
李大夫知道多少?他給她鑰匙,是希望她去“鎮(zhèn)”住什么,還是……去揭開什么?
線索越來越多,真相卻仿佛被籠罩在更深的迷霧之后,顯得越發(fā)猙獰恐怖。
林微緩緩走到桌邊,放下已經(jīng)涼透的水碗。
她攤開手掌,那枚冰冷的銅鑰匙和銹鈴鐺靜靜躺在掌心。
藤蔓紋飾仿佛活了過來,纏繞著她的指尖,帶來刺骨的寒意。
西院……周嬤嬤……囈語……
這一切,似乎都將最終的答案,指向了那個最初的地方——
西北角,廢院,那口深不見底的井。
她必須再去一次。
但這一次,她不再是無頭的蒼蠅。
她有了鑰匙,有了鈴鐺,有了周嬤嬤破碎的警告。
她需要一個完美的計劃,一個能避開所有耳目、直達核心的計劃。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面模糊的梳妝銅鏡上。
鏡中,她的眼神冰冷而堅定。
深井怨靈,銹鈴禁忌。
這王府埋藏的最黑暗的秘密,正在等待著她去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