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聽筒里的忙音還沒消失,林默已經沖到了卷簾門后,手指扣在冰冷的鐵拉手上,卻遲遲沒敢拉開。
“別信王……”
那個模糊的聲音像根細針,扎在他后頸的皮膚上。王師傅?那個總穿著藍工裝、手里常年攥著螺絲刀的五金店老板?
林默下意識地透過卷簾門的縫隙往外看。對門的五金店門開著,王師傅背對著他,正彎腰在柜臺下翻找著什么,藍色的衣角垂下來,遮住了半個舊木箱。陽光落在他身上,沒什么異常。
可剛才電話里的警告,像塊冰疙瘩堵在林默喉嚨口。他和王師傅不算熟絡,但也絕無矛盾。王師傅幫他修過打印機滾軸,他幫王師傅打印過進貨單,是老街鄰里間最普通的交情。
為什么不能信他?
褲兜里的紙團硌得慌,是那張印著“【虎子在哪】”的紙。林默摸出來展開,暗紅色的符號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三個字的筆畫邊緣像有細毛在動。
找虎子。
這念頭一冒出來,就壓不住了。不管這打印機鬧的是什么鬼,虎子是奶奶留下的貓,張大爺還在等著消息。再者說,“剩余7”像把懸著的刀,他總得抓住點什么,哪怕只是一只貓。
林默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卷簾門。鐵閘門的聲響在巷子里回蕩,他看見王師傅的背影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然后才直起身,轉過身來,手里拿著個生銹的扳手。
“小默,又咋了?”王師傅的聲音和平時一樣,帶著點機油味的沙啞,眼神落在他臉上,沒什么波瀾。
林默攥緊了手里的紙,指尖發白:“王師傅,您看見虎子了嗎?張大爺說它一早上沒去吃飯。”
王師傅撓了撓頭,扳手在手里轉了個圈:“虎子?沒見。那貓精著呢,餓了自然會出來。”他的目光掃過林默的手,像是在看他攥著什么,但沒多問,“你找它干啥?”
“張大爺著急,我幫著找找。”林默避開他的視線,往巷口走,“說不定跑到哪兒玩去了。”
“也是。”王師傅點點頭,轉過身繼續擺弄他的扳手,“找到了跟我說一聲,我也告訴張大爺。”
林默“嗯”了一聲,腳步沒停。走過五金店門口時,他用眼角余光飛快地瞥了一眼柜臺——剛才王師傅翻找的舊木箱敞著口,里面黑黢黢的,好像堆著些舊報紙。
沒什么異常。
是自己多心了?還是那個電話根本就是惡作劇?
林默甩甩頭,把注意力放回找貓上。虎子是只懶貓,平時不愛走遠,不是在張大爺家屋頂曬太陽,就是蜷在林默店門口的舊藤椅上。老街就這么點地方,能去哪?
他先往張大爺家走。張大爺住在巷子中段,一棟兩層的老磚房,墻頭上爬滿了牽牛花。林默站在院墻外喊了兩聲“虎子”,只有幾只麻雀從槐樹上飛起來,嘰嘰喳喳地掠過頭頂。
“小默?找著了?”張大爺從屋里探出頭,手里還拿著個空貓糧碗。
“還沒呢張大爺,我再去別處看看。”林默抬頭往屋頂掃了一圈,琉璃瓦上只有幾片落葉,“它平時除了您這兒和我店里,還愛去誰家?”
張大爺想了想,敲著碗沿:“前陣子總往巷子尾跑,就是老陳家那廢棄的院子,說不準鉆那兒逮老鼠去了。”
林默心里一動。老陳家的院子在巷子最深處,主人搬走好幾年了,院門常年鎖著,里面荒得快長草了,平時沒人去。
“我去看看。”
“哎,小心點,那院墻上的磚松得很。”張大爺叮囑道。
林默應著,轉身往巷子尾走。老街他走了二十多年,閉著眼睛都能摸到地方。可今天走起來,卻覺得有點不對勁。
明明是下午四點多,太陽還沒西斜,可巷子里的光線卻暗得快。平時掛在各家門口的紅燈籠,今天看著顏色發沉,像泡了水的血。更奇怪的是巷子里的招牌——李嬸的“好再來面館”,招牌上的字好像倒過來了,遠看像“館來再好”;隔壁修鞋攤的“老馮修鞋”,“鞋”字的最后一筆拖得老長,像條小蛇。
林默揉了揉眼睛,再看時,招牌又恢復了正常。
是天太熱,眼花了?
他加快腳步,越往巷子尾走,空氣越涼。明明是夏天,卻像突然闖進了深秋,風里帶著股土腥味,刮在皮膚上有點疼。
路過王師傅的五金店時,他又看了一眼。王師傅不在柜臺后了,店門半掩著,里面黑黢黢的。
林默的心提了起來。他剛才明明是往巷尾走,王師傅怎么會不在?
正想著,身后傳來腳步聲,很慢,“踏、踏”地踩在青石板上,像拖著什么重物。林默猛地回頭——
沒人。
只有巷口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光帶,光帶里的灰塵還在慢悠悠地飄。
“誰?”林默的聲音有點抖。
沒人應。
腳步聲也停了。
林默咽了口唾沫,轉身繼續走,后背卻像長了眼睛,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盯著他。他走得更快了,甚至小跑起來,直到看見老陳家那扇斑駁的朱漆院門。
院門果然鎖著,是把生銹的大鐵鎖,鎖孔里塞滿了枯草。林默推了推,門板晃了晃,發出“吱呀”的**,露出一道能容納貓鉆過去的縫隙。
他蹲下來,往里面看。院子里雜草快有人高了,墻角堆著些破陶罐,一只灰雀撲棱棱從草里飛出來,嚇了他一跳。
“虎子?”林默壓低聲音喊了一聲。
草里沒動靜。
他猶豫了一下,抓住門板,用力往外掰。鐵銹摩擦的聲音刺耳,縫隙被撐得更大了些,剛好能讓他擠進去。
腳剛落地,就踩到了什么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是團破棉絮,上面沾著幾根橘白色的貓毛。
是虎子!
林默心里一緊,順著貓毛的方向往院子深處走。雜草沒過膝蓋,刮得褲腿沙沙響。院子盡頭有間塌了一半的廂房,門框歪歪扭扭地掛著,像只張開的嘴。
“虎子?”他又喊了一聲,聲音在空蕩的院子里回蕩。
廂房里傳來一聲很輕的貓叫。
“喵……”
林默眼睛一亮,快步跑過去。廂房里光線很暗,只有幾縷陽光從屋頂的破洞里鉆進來,照亮了漂浮的塵埃。他在墻角的一堆舊麻袋里,看到了一團橘白相間的毛球。
“虎子!”
他走過去,蹲下身想把貓抱起來。可手剛伸過去,虎子突然抬起頭,綠幽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喉嚨里發出“嗚嗚”的低吼,像是在警告。
林默愣住了。虎子平時很黏人,見了他總往腿上蹭,從沒這樣過。
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虎子的額頭正中央,有一小塊毛變成了暗紅色,形狀和打印機里印出來的符號一模一樣。
“你怎么了?”林默的聲音發顫。
虎子沒回答,只是盯著他,然后突然轉身,鉆進麻袋堆后面的墻洞里,只露出個尾巴尖,輕輕晃著。
林默遲疑了一下,跟著爬過去。墻洞比想象中深,他伸手往里摸,指尖碰到了一塊冰涼的、光滑的東西。
不是貓。
他把那東西摳了出來,借著從破洞照進來的光一看——是塊巴掌大的木牌,黑沉沉的,上面刻著字,還有那個熟悉的暗紅色符號。
字是用刀刻的,很深,筆畫歪歪扭扭:
【第七個,填缺角】
林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第七個?填缺角?缺角……他下意識地摸向胸口的銅葫蘆,那葫蘆的左下角,確實缺了一小塊,像是被人用錘子敲掉的。
這木牌和葫蘆有關?
“喵!”
虎子突然從洞里鉆出來,跳到林默的胳膊上,用腦袋蹭他手里的木牌,喉嚨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像是在催促。
林默剛想把木牌揣起來,院門口突然傳來“嘩啦”一聲響——是鎖鏈落地的聲音!
有人進來了!
他猛地回頭,只見一個人影堵在院門口,背對著光,看不清臉,只能看到手里拿著個長長的東西,像是……撬棍?
“誰?”林默的聲音都變了調。
那人影沒說話,只是緩緩地轉過身。
陽光從他身后照過來,勾勒出熟悉的藍色工裝輪廓,手里的撬棍在光線下閃著冷光。
是王師傅。
林默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怎么會來這兒?他是跟著自己來的?
“王、王師傅?您怎么在這兒?”林默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了那塊木牌,指尖都嵌進了木頭的紋路里。
王師傅往前走了兩步,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落在林默手里的木牌上,又移到他懷里的虎子身上,最后停在他胸口的位置——那里隔著T恤,能看到銅葫蘆的輪廓。
“小默,你不該來這兒。”王師傅的聲音比平時低沉,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陌生感,“有些東西,不是你該碰的。”
“我來找虎子。”林默把虎子往懷里緊了緊,貓好像也感覺到了危險,弓起背,對著王師傅齜牙。
“這貓,你帶不走。”王師傅舉起手里的撬棍,在手里掂了掂,“還有你手里的牌子,給我。”
林默往后縮了縮,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您到底想干什么?這牌子是什么意思?打印機……”
“打印機是引子。”王師傅打斷他,往前走了一步,撬棍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條扭曲的蛇,“那臺機器,是‘記賬本’。記著老街的債,也記著該還的日子。”
“記賬本?”林默懵了,“記什么賬?劉姐的‘欠款3’,我的‘剩余7’,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師傅的嘴角好像扯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劉姐的兒子欠了賭債,用三年陽壽抵了,這是她欠的‘債’。至于你……”他頓了頓,眼神變得復雜,“你是‘貨’,第七天,該交貨了。”
“貨?”林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什么貨?交什么貨?”
“填缺角的貨。”王師傅的目光又落在他胸口的葫蘆上,“你奶奶留你的那東西,缺了一塊,得用‘第七個’的命補上。你是第七個。”
第七個……木牌上的字!
林默突然想起奶奶去世前的那個晚上。老人躺在床上,拉著他的手,一遍遍地說“別信穿藍衣服的”“看好葫蘆,別讓它沾血”“第七天……躲起來”。當時他只當是老人糊涂了,現在想來,奶奶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穿藍衣服的……是您?”林默的聲音都在抖。
王師傅沒否認,只是舉起撬棍,又往前走了一步:“你奶奶護了你二十年,夠意思了。小默,別逼我動手。把牌子和貓留下,你現在走,還能多活兩天。”
“不可能!”林默把虎子塞進懷里,抓起地上的一塊碎磚頭,“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街到底藏著什么?”
王師傅嘆了口氣,好像有點失望:“既然你不聽話……”
他猛地舉起撬棍,朝著林默砸了過來!
林默下意識地往旁邊一滾,躲開了。撬棍砸在墻上,“哐當”一聲,濺起一片塵土。虎子嚇得從他懷里跳出來,鉆進墻洞不見了。
“把牌子給我!”王師傅低吼一聲,又舉起了撬棍。
林默這才發現,王師傅的后脖頸那里,又露出了那塊照片的邊角——不是幻覺!那照片的顏色很黃,像是被水泡過,隱約能看到上面有個女人的側臉,梳著麻花辮。
就在這時,懷里的虎子突然從墻洞里探出頭,對著王師傅“喵”地叫了一聲,聲音尖利得不像貓叫,倒像是……人的尖叫!
王師傅的動作猛地停住了,像是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里的撬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捂著頭,痛苦地蹲下身,嘴里喃喃著什么,像是在說“別找我”“不是我干的”。
林默趁機爬起來,抓起地上的木牌,轉身就往院外跑。經過王師傅身邊時,他看見王師傅的手背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個暗紅色的符號——和打印機、虎子額頭、木牌上的符號一模一樣!
跑到院門口,林默回頭看了一眼。王師傅還蹲在地上,身體不停地發抖,藍色的工裝后背,不知何時印上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跡,像是……血?
他不敢再看,抱著虎子(剛才逃跑時順手撈住了),一口氣沖出了老陳家的院子,沿著來路往回跑。
可跑著跑著,他發現不對勁了。
這條走了二十多年的巷子,好像變了樣。
剛才明明是往巷尾走,現在往回跑,卻越跑越覺得陌生。兩旁的房子好像換了位置,李嬸的面館跑到了修鞋攤的左邊,張大爺家的牽牛花爬滿了五金店的墻。更詭異的是,巷子里的路牌——本該指向巷口的箭頭,現在卻指向巷尾!
他好像……在一條倒轉的巷子里,越跑越深。
懷里的虎子突然掙扎起來,對著前方“喵嗚”叫了一聲。林默抬頭一看,只見巷子深處的陰影里,站著一個人影,手里舉著個東西,在黑暗中閃著微弱的光。
像是……那臺卡紙的打印機!
而那人影腳下的地面上,散落著一地印著符號的紙,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每張紙上,都印著一個名字。
其中一張,飄到了林默的腳邊。
他低頭一看,上面印著三個字:
【張大爺】
后面跟著的數字,是“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