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邊的紙像一片被血浸過的枯葉,【張大爺】三個字的邊緣泛著暗紅色的暈,那個“0”像是一只空洞的眼,直勾勾地盯著林默。
剩余0。
這三個字像冰錐扎進他腦子里。劉姐是欠款3,他是剩余7,張大爺是0……數字代表的難道是時間?那0意味著什么?
“張大爺!”林默猛地抬頭,朝著記憶里張大爺家的方向喊了一聲,聲音撞在倒轉的巷墻上,彈回來,變得尖利又陌生,像個女人的尖叫。
懷里的虎子突然劇烈掙扎起來,爪子撓得他胳膊生疼。林默低頭一看,貓額頭上的符號紅得發亮,像是要滲出血來。它朝著巷子深處的陰影齜牙,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是在害怕什么。
陰影里的人影動了動,舉著的“打印機”在黑暗中晃了一下,發出“咔噠”一聲輕響,和他店里那臺老伙計的聲音一模一樣。
不能過去。
林默的直覺在尖叫。他轉身想往回跑,卻發現身后的路不知何時被一堵墻擋住了——是老陳家院子的那扇破門,此刻牢牢地封死了路口,朱漆剝落的門板上,用暗紅的顏料畫著一個巨大的符號,正是那個沒封口的圓圈加三條帶勾的線。
退路沒了。
他被夾在倒轉的巷子中間,前有陰影里的人影,后有封死的符號墻,兩側是調換了位置的老房子,門窗黑洞洞的,像無數只窺視的眼睛。
“踏、踏、踏。”
熟悉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了,從陰影的反方向傳來,很慢,很沉,像是有人穿著濕透的鞋子在走路。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緩緩轉過身——
王師傅正從巷子的另一頭走過來。
他手里沒拿撬棍,也沒拿扳手,手里攥著的是一把鑰匙,黃銅的,生銹的,形狀很古怪,像一只蜷著的小蛇。他的臉色比剛才在老陳家院子里時更白,嘴唇發青,后脖頸的照片邊角露得更多了,能看清照片上的女人穿著的確良襯衫,梳著兩條粗麻花辮。
最嚇人的是他的手背上,那個暗紅色的符號像是活了過來,邊緣在微微蠕動,顏色深得發黑。
“小默,把木牌給我。”王師傅的聲音很啞,像是被砂紙磨過,“別犟了,沒用的。到了日子,該還的總得還。”
“還什么?”林默把木牌緊緊攥在手里,指節發白,“張大爺怎么了?那個0是什么意思?”
王師傅的目光掃過腳邊那張印著“張大爺”的紙,眼神暗了暗:“0就是……賬清了。”
“賬清了?”林默腦子“嗡”的一聲,“你是說……張大爺他……”
“他欠的,昨天就到期了。”王師傅往前走了一步,鑰匙在他手里轉了個圈,“五十年前,他為了救他兒子,用自己的陽壽抵了債。‘記賬本’不會錯的。”
五十年前?張大爺現在才七十多,五十年前才二十出頭……林默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老街到底藏著多少他不知道的事?陽壽抵債?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你說的‘記賬本’,就是那臺打印機?”林默盯著王師傅,“它為什么會自動打印?誰在控制它?”
王師傅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好像有些話不能說。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重復道:“把木牌給我,我讓你多活兩天。”
“我不活兩天,我要知道真相!”林默吼道,“我奶奶知道什么?她為什么讓我別信穿藍衣服的?‘第七個’到底是什么意思?”
提到“奶奶”兩個字,王師傅的臉色突然變了,像是被刺痛了,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你奶奶……她就是個騙子!她當年為了護著你,騙了所有人!包括……”他的話沒說完,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手背上的符號顏色更暗了,像是在灼燒他的皮膚。
林默趁他咳嗽的空檔,抱著虎子,朝著陰影里的人影沖了過去。他不知道那邊有什么,但他知道,不能落到王師傅手里。
“攔住他!”王師傅的聲音帶著氣急敗壞的嘶吼。
林默跑得飛快,風刮得耳朵生疼。懷里的虎子突然叫了一聲,聲音很輕,像是在提醒他。他下意識地低頭,看見虎子正用爪子指著他的胸口。
銅葫蘆!
他猛地拽出脖子上的銅葫蘆,冰涼的金屬觸感讓他清醒了幾分。葫蘆的缺角硌著掌心,就在這時,陰影里的人影舉起了手里的“打印機”,對準了他。
一道暗紅色的光從打印機的出紙出來,像一條小蛇,直撲他的面門!
林默想躲,卻已經來不及了。他下意識地舉起手里的木牌去擋——
“滋啦!”
紅光撞在木牌上,發出一聲像是烤肉的聲音,木牌上的符號突然爆發出刺眼的亮光,把整個巷子照得如同白晝!
王師傅發出一聲慘叫,抱著頭蹲在地上,手背上的符號像是被燙到了一樣,冒出陣陣白煙。
林默也被亮光晃得睜不開眼,等他適應了光線,再看時,陰影里的人影不見了,那臺“打印機”也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張紙,飄在半空中。
他伸手抓住那張紙,上面印著一行新的字:
【霧起時,尋槐樹下的井】
后面依舊跟著那個符號,但這次,符號的顏色是金色的,不再是暗紅。
“槐樹……井……”林默喃喃道。老街有槐樹的地方,只有張大爺家院墻外那棵老槐樹!樹下是有一口井,早就枯了,被塊大石板蓋著,他小時候還在那石板上跳過房子。
難道線索在那里?
“咳咳……”
王師傅的咳嗽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林默轉頭看去,只見王師傅正掙扎著站起來,臉色慘白如紙,手背上的符號淡了很多,幾乎要看不清了。他看林默的眼神里,除了之前的固執,多了一絲恐懼。
“你……你果然是‘對的人’。”王師傅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木牌認你,葫蘆也護你……”
“什么意思?”林默追問。
王師傅沒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就往巷子另一頭走,腳步踉蹌,像是在逃離什么。走到李嬸面館門口時,他突然停下腳步,回頭說了一句:“霧要來了,躲進井里,別出聲。”
說完,他加快腳步,拐進一條岔路,不見了。
王師傅的話剛落,巷子里突然刮起一陣冷風,吹得兩旁的雜草沙沙作響。天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了下來,不是天黑的暗,是灰蒙蒙的暗,像是有無數細小的灰塵在空氣里聚集。
霧來了。
林默看著眼前的景象,頭皮發麻。那霧來得極快,從巷口開始,像潮水一樣涌進來,白色的,濃稠的,能見度越來越低,五米外的東西就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他想起王師傅的話,抱著虎子,朝著張大爺家的方向跑。霧氣沾在皮膚上,濕冷濕冷的,帶著一股淡淡的腥氣,像是陳年的血。
跑過李嬸的面館時,他隱約看到面館里亮著燈,一個人影坐在桌子旁,背對著他,正在吃面。那背影很像李嬸,但李嬸的頭發沒那么長——那人的頭發拖到地上,像一團黑色的水草。
林默不敢多看,加快了腳步。
越靠近張大爺家,霧氣越濃,甚至能聽到霧里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笑,還有細碎的腳步聲,在他耳邊來回穿梭,卻看不到人影。
“小默……”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霧里響起,很輕,很蒼老,像是張大爺。
林默猛地停下腳步:“張大爺?是您嗎?”
沒人回答。那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翻找什么東西。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王師傅說張大爺的賬清了……那這聲音是誰?
他握緊了手里的木牌,繼續往前走。終于,他摸到了張大爺家的院墻,粗糙的磚石觸感讓他稍微安心了些。他順著墻根走,很快就找到了那棵老槐樹。
槐樹的樹干很粗,要兩個人才能合抱,枝繁葉茂,即使在霧里也能看到模糊的輪廓。樹下果然有塊大石板,蓋著那口枯井,石板上刻著些模糊的花紋,林默小時候總覺得像只烏龜。
他剛想掀開石板,霧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著他這邊跑來!
“小默!快!”是王師傅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慌張,“它來了!快進井里!”
林默沒時間猶豫,和趕過來的王師傅一起,用力掀開了石板。石板很重,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開一條縫,一股陰冷的、帶著泥土腥氣的風從井里冒出來,吹得霧氣都散了些。
“快下去!”王師傅推了他一把。
林默抱著虎子,跳進了井里。井不深,也就兩米多,底下是松軟的泥土,還能看到些干枯的井繩。他剛站穩,就聽到井外傳來王師傅的聲音,很低,像是在對著什么人說話:
“他不在這兒……對,我看著他往巷口跑了……符號?我這就去找……”
然后是石板被重新蓋好的聲音,“哐當”一聲,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井里瞬間陷入一片黑暗。
林默抱著虎子,靠在冰冷的井壁上,心臟狂跳。外面到底是什么?王師傅在跟誰說話?他為什么突然幫自己?
懷里的虎子安靜下來了,不再掙扎,只是用腦袋輕輕蹭他的手,像是在安慰他。林默摸了摸它額頭上的符號,已經不燙了,和普通的貓毛沒什么兩樣。
他從褲兜里摸出那塊木牌,黑暗中,木牌上的符號竟然發出微弱的綠光,照亮了他的臉。他借著光,仔細看木牌上的字:【第七個,填缺角】。
第七個……難道在他之前,還有六個?他們都去哪了?和張大爺一樣,“賬清了”?
填缺角……用什么填?用命嗎?
林默摸了銅葫蘆,缺角的地方硌得他有點疼。奶奶說這葫蘆能“鎮東西”,剛才紅光襲來時,葫蘆好像確實起了作用。它和這木牌,和老街的秘密,到底有什么聯系?
就在這時,井外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不是腳步聲,也不是說話聲,而是……打印機工作的聲音。
“咔噠……咔噠……”
很清晰,就在井外,離石板不遠的地方。
緊接著,是紙張被吐出的聲音。
然后,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很機械,很平板,像是用指甲在玻璃上劃過:
“王建國,欠款:1。”
王建國?是王師傅的名字!
林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豎著耳朵聽。
外面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王師傅的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我知道欠什么。把他們放了,我來還。”
“交易成立。”機械的聲音說,“明日此時,賬清。”
“打印機”的聲音消失了,外面又恢復了安靜,只有霧氣流動的“嘶嘶”聲。
過了很久,久到林默以為王師傅已經走了,井外突然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是王師傅的聲音,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小默,對不住了……當年要不是我貪便宜,用你爺爺留下的圖紙換了那臺機器,也不會……”
后面的話越來越輕,被霧氣吞沒了。
林默愣在原地,腦子里一片混亂。
王師傅認識他爺爺?爺爺留下的圖紙?那臺打印機是用圖紙換來的?
他的爺爺,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奶奶很少提起,只說他是個木匠,手藝很好。難道爺爺也和這些事有關?
井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王師傅好像走了。
林默靠在井壁上,腦子里亂成一團麻。王師傅的話,張大爺的“賬清了”,劉姐的欠款,自己的“剩余7”,爺爺的圖紙,奶奶的囑咐……無數條線索像亂麻一樣纏在一起,找不到頭緒。
懷里的虎子突然叫了一聲,用頭蹭他的手,然后跳到地上,朝著井壁的一個方向跑去,用爪子扒拉著泥土。
林默好奇地跟過去,借著木牌的綠光一看,虎子扒拉的地方,井壁的磚石松動了,好像是空的。
他伸手摳了摳,一塊磚竟然被他摳了下來,露出后面的一個小洞。
洞里塞著一個東西,用油布包著,圓圓的,硬硬的。
林默把它拿出來,解開油布——是一個相框,很舊了,相框的邊角都磨圓了。
相框里的照片已經泛黃,但能看清上面的人。
照片上有三個人,兩個大人,一個小孩。男人穿著中山裝,眉眼和林默有幾分像,應該是他爺爺。女人梳著麻花辮,穿著的確良襯衫,赫然就是王師傅后脖頸照片上的那個女人!
而那個小孩,坐在兩人中間,手里舉著一只缺角的銅葫蘆,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那小孩的臉,和林默幾乎一模一樣!
照片的背面,用鋼筆寫著一行字,和木牌上的字跡很像:
【第七個,是開始,不是結束】
林默拿著照片,呆立在黑暗的井里,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這個小孩是誰?
如果他是第七個,那這個和他長得一樣的小孩,又是第幾個?
“開始”……什么開始了?
井外的霧氣,不知何時變得更濃了,石板上隱隱傳來“咚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輕輕敲擊。
一下,又一下。
很慢,很有規律。
像是在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