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皇帝傳召?!
那驍騎營官員和兵丁們頓時愣住了,面面相覷,氣勢瞬間矮了下去。
張新也懵了。皇帝怎么會突然傳她一個最低等的仵作?
騎士目光掃過現場,冷聲道:“怎么回事?”
驍騎營官員連忙拱手:“回大人,下官正在稽查宮禁……”
“皇上急召!任何事容后再說!”騎士毫不客氣地打斷,看向張新,“張領班,請速隨我入宮!”
這簡直是絕處逢生!
張新強壓心中驚疑,立刻下車,對那騎士一拱手:“有勞大人?!?/p>
她看也不看那驍騎營官員,跟著騎士快步走向宮門。王公公連滾帶爬地跟上。
身后,那驍騎營官員臉色青白交錯,盯著張新的背影,眼神陰沉得可怕。
一路無話。穿過一道道宮門,守衛見那御前侍衛腰牌,紛紛肅然放行。
養心殿偏殿燈火通明,卻安靜得可怕。幾個太監垂手侍立,眼觀鼻鼻觀心。
張新被引到殿中跪下。王公公則被攔在外面。
上方,一個低沉而疲憊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抬起頭來?!?/p>
張新緩緩抬頭。
道光皇帝——愛新覺羅·旻寧,穿著一身常服,坐在御案后,面色憔悴,眼窩深陷,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他手中,正緩緩捻動著一串沉香木佛珠。
而就在御案之側,垂手侍立、面帶恭謹憂戚之色的,不是別人,正是內務府大總管——
劉瀛。
他的目光,似無意地落在張新身上,溫和,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嘉許?
張新的心臟,瞬間沉入了冰窟。
皇帝看著她,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朕,另有事交予你去辦?!?/p>
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御座上浸淫出的天然威壓,每一個字都沉沉砸在偏殿光滑的金磚地上,也砸在張新繃緊的神經上。
“祥妃之事,劉瀛已稟明朕。你,很好?!?/p>
張新伏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心臟在胸腔里瘋撞。劉瀛稟明?他稟明了什么?稟明她“恪盡職守”地得出了急病突發的結論?還是……別的?皇帝這句“很好”,是褒獎,還是催命符?
她不敢抬頭,更不敢去看站在御案側后方那個身影。劉瀛的存在像一片無形的、黏稠的陰影,籠罩著整個偏殿,連空氣都變得滯重。
“朕,另有事交予你去辦?!?/p>
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疲憊感更重了幾分,捻動佛珠的細微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抬起頭來。”
張新緩緩直起身,但仍垂著眼,視線落在皇帝常服袍角精致的龍紋上。
“臣在?!?/p>
“暢春園留守太監,昨夜遞來密報,”皇帝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于園內西北角廢井中,發現一具尸身。經查,乃去年告病出宮之舊人,瑞嬪宮中掌事宮女,崔氏?!?/p>
瑞嬪?崔氏?
張新腦中飛快搜索。瑞嬪似乎早已失寵,居于冷宮多年,去年病故。她宮中的掌事宮女,在她死后告病出宮,如今卻死在暢春園的廢井里?
“尸身腐爛不堪,但其左手緊握,掰開后,發現此物。”皇帝從御案上拿起一件小東西,由旁邊侍立的小太監接過,躬身遞到張新面前。
那是一小塊玉佩。質地算不上頂好,邊緣沾著些干涸的污漬,雕刻的圖案卻有些特別——并非尋常的花鳥祥瑞,而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蟬,蟬翼薄透,形態精巧。
“經內務府查證,此玉佩,乃當年瑞嬪賞賜崔氏之物?!被实劬従彽溃按奘铣鰧m時,并未帶走。”
賞賜之物,未帶走,卻出現在死后緊握的手中?
“暢春園久已荒廢,崔氏出宮后居于城中侄兒家,何以會死在園中廢井?手中又緊握此物?”皇帝的目光落在張新身上,帶著一種審視的沉重,“朕覺得,此事頗有蹊蹺。劉瀛舉薦,說你驗尸查傷頗有獨到之處,心思也細?!?/p>
劉瀛舉薦?
張新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竄上天靈蓋。她瞬間明白了!那驍騎營的刁難,皇帝的突然傳召,根本就是劉瀛一手導演!他要把她調離紫禁城,調離祥妃的案子,扔到一件陳年舊案里去!甚至可能……暢春園就是另一個陷阱,等著她踏進去!
“朕命你,”皇帝的聲音不容置疑,“即刻前往暢春園,查驗崔氏尸身,查明死因,三日內,給朕一個交代?!?/p>
“奴才……領旨。”張新壓下心頭翻涌的驚濤駭浪,叩首接旨。她沒有選擇?;实劢鹂谝验_,抗旨即死罪。
“劉瀛?!?/p>
“奴才在?!眲㈠锨耙徊剑響穑Z氣恭順無比。
“一應人手,由你調配給張新。務必查明真相。”
“嗻。奴才遵旨。”劉瀛應下,轉向張新時,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溫和又疏離的表情,“張領班,隨雜家來吧。”
退出養心殿,夜風一吹,張新才驚覺自己里衣已被冷汗浸透。劉瀛走在她身側半步的位置,腳步無聲,像一道飄著的幽影。
“張領班年少有為,能得皇上親自差遣,可是天大的恩典?!眲㈠穆曇艏饧毴岷?,如同耳語,“暢春園路遠,雜家已備好車馬人手。秦公公會隨你一同前去,也好有個照應?!?/p>
秦公公?那個笑面虎心腹!
張新心中冷笑,面上卻恭敬道:“謝總管安排?!?/p>
宮門外,一輛青篷馬車已然候著,車旁除了幾個低眉順眼的雜役太監,果然站著那位面白微胖的秦公公,見了劉瀛和張新,立刻擠出殷勤的笑容。
“秦寶,”劉瀛淡淡吩咐,“好生伺候張領班辦差。園子里的事,一五一十,都要回明了,不可有絲毫遺漏?!?/p>
“嗻!奴才明白,定當盡心竭力,伺候好張領班,事事回稟總管。”秦公公躬身應得響亮,話里的釘子卻磨得尖利。
劉瀛點點頭,不再多看張新一眼,轉身便在一群小太監的簇擁下,消失在宮門深沉的陰影里。
“張領班,請吧?”秦公公笑瞇瞇地拉開馬車簾子。
馬車顛簸著駛離皇城,朝著西北方向的暢春園而去。車廂里,秦公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句句不離劉總管的“恩典”和“提攜”,眼神卻像刷子一樣,時不時掃過張新面無表情的臉。
張新閉目養神,腦中飛速運轉。
瑞嬪,失寵病故。掌事宮女崔氏,告病出宮,卻死在暢春園廢井,手握當年未帶走的賞賜玉佩。
太巧合了。巧合得像是有人刻意將一件無關舊事,包裝成謎案,塞到她手里。
目的是什么?僅僅是為了支開她?
還是……這崔氏之死,本身也藏著什么?甚至可能與祥妃之事有某種隱秘關聯?
蟬形玉佩……蟬……
她猛地睜開眼!一個幾乎被忽略的細節閃過腦海!
祥妃遺體頸部那偽造的勒痕邊緣,靠近耳后發際線的地方,似乎有一個極其微小、模糊的陳舊疤痕,形狀……有點像一只展開翅膀的蟲子?當時她全部注意力都在銀針和勒痕上,未曾深究!
難道也是蟬?
她心跳陡然加速。這可能嗎?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后宮女人,一個最新暴斃的寵妃,一個早已湮沒無聞的舊人,通過一個蟬形標記聯系起來?
暢春園。她必須去,但絕不能按照劉瀛設定的步驟走。
天色蒙蒙亮時,馬車抵達了暢春園。昔日皇家園林,如今荒草萋萋,殿閣蒙塵,透著一片死氣沉沉的荒涼。
崔氏的尸體已被從井里撈起,暫時停放在一處偏僻的雜物房里,蓋著草席。**的氣味遠遠就能聞到。
秦公公捏著鼻子,站得老遠,尖聲道:“張領班,請吧?雜家在外頭候著?!?/p>
張新看了他一眼,帶著王公公和兩個仵作房跟來的雜役,走了進去。
揭開草席,一具高度腐爛的女尸暴露出來,面目難辨,蛆蟲蠕動,惡臭撲鼻。王公公當場就吐了。
張新卻面不改色。比這更慘烈的尸體她也見過。她戴上自備的粗布手套,開始仔細檢驗。
尸身軟組織大部分已液化,但骨骼完好。頸部舌骨大角有骨折跡象!是生前所致!
她仔細檢查著尸身的雙手,尤其是那只據說緊握玉佩的左手。指骨僵硬,但在食指和拇指的指尖縫隙里,她發現了一些極細微的、不同于井底淤泥的顆?!环N罕見的紅色黏土?暢春園一帶,似乎并無此類土質。
而那只左手的手腕處,腐爛的皮膚下,隱約能看到一道陳舊的、扭曲的疤痕,環繞一周。像是很多年前被什么東西嚴重燙傷過。
她取出工具,小心翼翼地處理著尸身的腹腔和胸腔。內臟大多腐爛,但在胃部殘留物里,她發現了一些尚未完全消化的植物纖維和種子,顏色形態特殊……不像尋常食物。
最讓她注意的是,在尸體的后背肩胛骨下方的肌肉層里,嵌著一點極其微小的、堅硬的異物。
她用小鑷子,極其小心地將其取了出來。
在窗外透進的微光下,那異物顯出形狀——是一小片極薄極鋒利的金屬碎片,邊緣閃著幽藍的光,材質絕非民間可見。形狀……像某種特制暗器的尖端殘片!
這不是失足落井!是謀殺!死后拋尸井中!
兇手力量極大,從后方勒斃(或打暈)了崔氏,甚至勒斷了舌骨。崔氏可能抓撓過兇手,指甲縫里的紅色黏土或許是線索。她胃里的特殊食物,表明她死前最后一餐不在尋常地方。而背后那枚暗器碎片……說明兇手可能使用了武器,且身手不凡!
那枚蟬形玉佩,果然是死后被人塞進手中的!
“如何啊?張領班?”秦公公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帶著一絲不耐,“可查出什么了?這天氣,臭得很,趕緊驗完了事吧?”
張新迅速將那片金屬碎片藏入袖中專用的小皮囊,又將指甲縫里的紅色黏土小心刮取少許,用紙包好。
她站起身,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疲憊和厭惡:“驗完了。確系失足落井身亡。尸體腐爛太甚,無其他可疑傷痕。”
她一邊說,一邊向外走去,仿佛一刻也不想多待。
秦公公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松了口氣,又堆起笑:“既是意外,那便好,便好!咱家這就去回稟……”
“有勞公公?!睆埿麓驍嗨Z氣急促,“此處污穢,我等先去河邊清洗器具。請公公先行整理文書,我等清洗完畢即刻來會合,一同回城復命?!?/p>
不等秦公公回應,她已帶著王公公和雜役,快步朝著遠處隱約傳來水聲的園林河流方向走去。
秦公公看著她的背影,撇撇嘴,嘟囔了一句:“窮講究……”倒也樂得不用跟去聞臭,自去安排文書事宜。
走到河邊,確認無人跟來,張新立刻對王公公低聲道:“你立刻帶人,沿河往下游方向,仔細查找!看是否有那種紅色的黏土,或者……有沒有丟棄的馬車車轍??!特別是那種顏色深紅的黏土!快!”
王公公雖不明所以,但不敢違抗,連忙帶著兩個雜役沿河搜尋。
張新則快速清洗著工具,腦中不斷整合信息。
崔氏是被謀殺的。兇手可能用車搬運尸體(車轍印?),崔氏掙扎中可能抓下了兇手身上或車上的紅色黏土。兇手用了特殊暗器。崔氏死前吃了不尋常的東西。
那蟬形玉佩,是故意留下的。為什么?指向瑞嬪?瑞嬪都死了一年多了!
等等。
瑞嬪是怎么死的?也是“病故”?
一個失寵嬪妃,一個出宮宮女,都被殺了。都與“蟬”可能有關。
而祥妃,新死的寵妃,頸部也可能有蟬形舊疤。
這絕不僅僅是支開她的陰謀!這背后,一定有一條隱藏的線,串聯起這些女人!
“張爺!張爺!”王公公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手里捧著一把濕漉漉的、顏色暗紅的黏土,“找到了!下游拐彎處,岸邊有好大一片這種紅泥!旁邊、旁邊的泥地里,還有好幾道很深的車轍??!像是停過不小的馬車!”
張新眼睛一亮、
果然有馬車!
“走!回去!”
她必須立刻回城!查瑞嬪的病案!查那種紅色黏土的來源!查那暗器碎片!
回到停尸的雜物房外,秦公公已經寫好文書,正等著他們。
“張領班,可以回了吧?”
“走?!睆埿曼c頭。
馬車啟動,駛離暢春園。行至半路,經過一片密林時,張新突然開口:“停車!”
“怎么了?”秦公公疑惑。
“內急。”張新簡短道,跳下車,快步走向樹林深處。
秦公公皺皺眉,卻沒多想,只在車上等著。
密林中,張新迅速脫下身上的仵作號衣,反過來穿上——里面竟是另一套普通雜役的灰布衣服!她又從懷里摸出一點炭灰,胡亂在臉上抹了幾把,將頭發扯亂。
然后,她沿著樹林邊緣,朝著另一個方向,發足狂奔!
她根本沒打算跟秦公公回內務府復命!劉瀛給她設套,她就將計就計,利用外出查案的機會,跳出紫禁城的牢籠,自己去查!
瑞嬪的病案,或許在刑部檔案庫還有留存!羅文洞!
她必須趕在秦公公發現她失蹤、派人追捕之前,找到羅文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