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武二郎平生最是知恩圖報。此等情義,日后,也唯有以命相報。
柴進將武松的反應盡收眼底。
見武松那感激的眼神投向趙嘆,他心中瞬間了然。
武二郎的蛻變,根源全在趙嘆身上!此子竟能點石成金!
先是林沖,后是武松。
兩個都是桀驁不馴的頂尖好漢,卻都在短短數日之內,對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死心塌地。
此子的手段,當真了得!
想到此處,柴進心中那愛才之心,如同燎原的野火,再也按捺不住。
他放下了手中的酒碗,看著趙嘆,緩緩開口,語調不復之前的親熱,反而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嚴肅。
“趙嘆兄弟。”
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稱呼趙嘆。
“我柴進,自詡閱人無數,平生所見好漢,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柴進接著說,“但似你這般的人才,我,平生僅見。”
他停頓了一下:“我有一言,不知你可愿聽?”
“大官人但說無妨。”趙嘆也撂下了酒碗,大概已能猜到柴進要說什么。
柴進踱了兩步,負手而立,沉思片刻:“你莫要再去那水泊梁山了。那王倫非是能成大事之人。你這等大才,去了也是明珠暗投,白白蹉跎歲月。”
“你,就留在我這柴家莊。”
“只要你肯點頭,我柴進在此立誓,保你一世的榮華富貴,錦衣玉食!莊里的金銀,任你取用!美女侍妾,任你挑選!這總管之位,便是你的!”
“至于你身上那點人命官司,更是不值一提。我自會為你上下打點,使些錢物,將那文書案底抹得干干凈凈,還你一清白之身,免去你所有后顧之憂!”
柴進轉過身,雙眼灼灼地盯著趙嘆:“如何?”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一步登天!從此擺脫逃犯身份,有錢有勢,逍遙快活,哪個江湖人能拒絕這等誘惑?
武松在一旁聽得是熱血沸騰,激動不已:“兄弟!這可是天大的好機會啊!”
他恨不得替趙嘆點頭。在他看來,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
有柴大官人這棵大樹靠著,再也不用過那亡命天涯的日子,這是多少好漢夢寐以求的歸宿!
然而,這對趙嘆來說,卻不是個好消息。
開什么玩笑,留在柴家莊當總管?
水滸傳的電視劇,每年暑假電視臺都會放,他上輩子都快看爛了。
柴進現在的確風光,可日后高唐州一事,他自身都難保,被關進大牢,偌大家業(yè)煙消云散。
此時若答應留下來,貪圖這一點眼前的富貴,那才真是四九年入**,自尋死路!
柴進見趙嘆也不言語,以為他是在顧慮武松,怕自己得了好處,卻冷落了這位新結交的哥哥。
他當即加碼,朗聲說道:“趙嘆兄弟若是擔心武家兄弟,那大可不必!只要你點頭留下,這柴家莊總教習的位子,便是武二郎的!日后在這莊子里,他的地位,僅在你一人之下!”
武松聞言,已是有些意動:“兄弟!”
趙嘆見武松這模樣,有些好笑,畢竟不是誰都有自己的上帝視角,從武松的角度看,留在這里或許真是二人的最好選擇。
他先是拍了拍武松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慢條斯理地問道:“多謝大官人抬愛,小弟感激不盡。只是小弟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大官人。”
“但說無妨!”柴進大手一揮,以為趙嘆終于要松口了。
“大官人可知,我與武松哥哥,所犯何罪?”
柴進聞言,竟覺得有些詫異,這少年郎莫不是耳朵不好使?
他微微皺眉,語氣里帶上了一絲不耐:“趙嘆兄弟,我方才不是說了?人命官司而已。些許小事,何足掛齒?”
在他看來,趙嘆這是在故作姿態(tài),想要抬高自己的價碼。
趙嘆見柴進沒明白,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許,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他搖了搖頭:“我等所犯的命案,皆是打殺官府差撥、吏員。殺官,等同謀反!大官人,可知?”
“謀反”二字一出,廳堂里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那幾個侍立的仆役,嚇得臉色發(fā)白,恨不得自己當場變成聾子。
然而,柴進聽完,那緊繃的臉色,反而松弛了下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又露出了笑容。
“我還當是何等大事。”柴進擺了擺手,不以為意地解釋道,“趙嘆兄弟,你這是多慮了。殺官與殺官,也是不同的。”
“林教頭那樁案子,確實不好辦。火燒草料場,殺死朝廷命官,罪名太大,不好斡旋。但你與武家兄弟不同。”
柴進自信滿滿地說:“你們打殺的,不過是些不入流的差撥小吏,算不得什么殺官造反。況且……”
說到這里,柴進的臉上又顯出幾分傲氣:“況且,我柴家有太祖皇帝親賜的丹書鐵券!憑此物,便是官家,也要給我柴家?guī)追直∶妫≈灰\作得當,將你二人的案子壓下去,并非難事!”
丹書鐵券!
這便是柴進最大的倚仗,也是他能在這亂世之中廣納天下豪杰的底氣所在。
武松聽得云里霧里,只覺得大官人當真神通廣大,連這種事都能擺平。
趙嘆卻笑了。
“大官人”他笑嘻嘻地開口,“在我老家,流行一句話。”
“哦?說來聽聽。”柴進來了興趣。
“叫最終解釋權,歸商家所有。”
柴進愣住了:“……什么意思?”
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讓他完全摸不著頭腦。什么叫“最終解釋權”?
趙嘆卻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話鋒一轉,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大官人,敢問當今圣上,書法如何?”
柴進雖摸不著頭腦,但他乃是風雅之人,提起此事,還是答道:“當今官家一手瘦金體,鐵畫銀鉤,冠絕古今,天下聞名。”
趙嘆點了點頭,又問:“那圣上的丹青畫作,又如何?”
柴進的眉頭皺了起來,他隱隱感覺有些不對,但還是順著答道:“官家尤擅工筆花鳥,其畫栩栩如生,天下一絕。”
趙嘆又點點頭,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問出了第三個問題:“那……當今圣上,治國如何?”
“轟!”
這個問題,如同一道驚雷,在柴進的腦子里炸響!
他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一層細密的冷汗,瞬間從后背滲了出來。
這趙嘆,好大的膽子!
竟敢妄議君上!
武松也察覺到了不對,他看看臉色慘白的柴進,又看看一臉笑意的趙嘆,甕聲甕氣地說道:“兄弟,你喝多了?”
趙嘆卻不理他,也不等柴進回答,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有道是君子之澤,五世而竭,丹書鐵券是太祖皇帝所賜,可如今這天下,當家做主的卻是蔡、童、高、粱。”
“所謂‘最終解釋權歸商家所有’,意思就是,規(guī)矩是怎么樣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有權來解釋這個規(guī)矩。”
“今日這大宋的規(guī)矩,解釋權就在蔡京、童貫那些人的手里。他們說你是忠臣,你便是忠臣。他們說你是反賊,你拿著丹書鐵券,也是反賊!”
趙嘆的話,已經點得不能再通透了。
柴進若是聰明人,便應當知道趙嘆在說什么。
丹書鐵券,在開國之初,或許是無上的榮耀和保命的符箓。
可時至今日,皇權旁落,奸臣當道,皇帝沉迷于琴棋書畫,不理朝政。
他柴進就算拿著丹書鐵券去告御狀,能不能見到皇帝的面,都是兩說。
更大的可能是,他還沒到東京,人連同丹書鐵券,就一起消失在半路上了。
柴進看著趙嘆,終于明白自己從一開始,就小瞧了這個少年。
他以為趙嘆只是工于心計,善于權謀。
現在他才發(fā)覺,此子的眼界、格局、膽魄,早已超出了這片莊子,甚至超出了朝廷法度。
強行將他留下,非但不能為己所用,日后恐怕還會引火燒身!
想通了這一層,柴進心中那股招攬的熱情,也熄滅了。
“呵呵……原來趙嘆兄弟志在四方,是柴某孟浪了。”他將碗中酒一飲而盡,“來,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