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散去,已是日暮時分。紅日西沉,只在天邊留下一抹殘霞。
趙嘆與武松二人并肩走出待客廳,晚風一吹,酒意便涌了上來。
這一日之內,先是演武場上生死一線,最后又是酒席宴前步步為營,饒是趙嘆兩世為人,也覺得一股倦意涌來。
“兄弟,今夜便在我這跨院歇下吧。”武松甕聲甕氣地開口,如今他已把趙嘆當成二人的主心骨。
趙嘆點了點頭,也不推辭:“也好,明日一早再回東莊去。”
二人回到那偏僻的跨院,武松在演武場上那石破天驚的一腳,早已傳遍了整個柴家莊。
這回,再沒人敢對他們有半分怠慢。趙嘆只是隨口提了一句屋里冷,管事的便親自領著兩個仆役,點頭哈腰,麻利地抬來一個半人高的銅火盆,火苗正旺,噼啪作響,將清冷的屋子烘得暖意融融。
方才在酒席上,雖各有心思,但酒卻實打實喝了不少。二人此刻都有些乏了,也沒什么多余的話,各自脫了外衣,和衣而臥,幾乎是頭剛沾到枕頭,便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二人起身洗漱,莊上仆役早已備下熱騰騰的肉包和米粥。
吃罷早飯,趙嘆抹了抹嘴,對正在院中舒活筋骨的武松說道:“哥哥,收拾一下,隨我一同回東莊去吧。”
武松停下動作,有些詫異:“我也去?”
趙嘆笑道,“你在這西莊也是孤家寡人一個,沒什么相熟的,倒不如隨我去東莊,也提前與林教頭結識一番。往后大家都是一個鍋里吃飯的兄弟,早些熟絡,沒有壞處。”
武松想了想,覺得在理。他在這西莊待了數月,除了惹人嫌,便沒交下一個朋友。于是痛快應道:“好!都聽兄弟的!”
二人說走便走,晃晃悠悠地出了西莊,往東莊的方向行去。
冬日的清晨,土路被凍得梆硬,路邊殘雪未消,踩上去咯吱作響。
兩人并肩走著,武松開口問道:“兄弟,昨日在酒席上,你與柴大官人說的那番話,我聽得是云山霧罩,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哦?哥哥哪里不明白?”趙嘆側過頭看他。
“柴大官人,要錢有錢,要勢有勢,對我們兄弟又這般禮遇。你為何就斷定,這柴家莊不是個安身立命的好去處?”武松皺著眉頭,一臉的困惑,“你說朝中奸臣當道,可這跟柴大官人又有何干系?他又不當官,離那東京十萬八千里,怎的就牽扯到一起去了?”
武松是真的想不通。
在他看來,柴進仗義疏財,禮賢下士,這柴家莊簡直就是他們這等江湖好漢的福地洞天。昨日柴進許諾給他總教習的位子,他心中著實是動了念頭的。
趙嘆聞言,心里暗自發笑。我總不能告訴你,我手里有劇本,能知道未來要發生什么吧?
這話要是說出來,武松不把他當成失心瘋才怪。
他沉吟片刻,換了一種武松能聽懂的說法:“哥哥可知‘物極必反,盛極必衰’的道理?”
“不曾聽過,是何道理?”武松搖了搖頭,這等文縐縐的道理,他哪里懂得。
“天地萬物,皆是此理。"趙嘆的語速不快,“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大官人如今的情況,便是那十五的月亮,圓滿了,也就離虧損不遠了。”
他見武松還是一臉疑惑,便更直白的說:“柴大官人仗著太祖皇帝的丹書鐵券,只敬官家,不理朝臣,可偏偏柴家莊錢糧堆積如山。”
“倘若當今天子是個勵精圖治的明君雄主,敬重祖宗之法,那柴大官人自然高枕無憂。可如今官家沉迷于花鳥字畫,不問世事,朝堂上四大奸臣一手遮天,對于他們來說,什么丹書鐵券,不過是一塊廢鐵。”
“如今的柴大官人,便如同抱著金元寶的三歲孩童,一旦讓他們找到了由頭,柴家莊將連皮帶骨,被瓜分的一干二凈。”
武松聽完只覺得后背一陣發涼,是啊,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柴大官人仗著丹書鐵券,這般特立獨行,確實太過扎眼。
他此時對趙嘆佩服不已,自己只看到了柴家莊的富貴安逸,而趙嘆兄弟,卻能從這富貴安逸之中,看到那背后隱藏的殺機。
他對著趙嘆一抱拳:“兄弟的深謀遠慮,武松佩服!日后,但憑兄弟吩咐,你去哪,我武松便跟到哪!絕無二話!”
趙嘆笑著拍了拍武松的胳膊:“你我兄弟,何必說這些見外的話。哥哥這一身蓋世武藝,才是我等日后安身立命的根本,我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罷了。”
他見武松似乎還在回味剛才的對話,趕緊狀似隨意地岔開話題:“對了,哥哥,昨日聽柴大官人喚你‘武二郎’,莫非哥哥家中還有一位兄長?”
提起兄長,武松剛毅的臉上竟浮現出一抹溫情。
“不瞞兄弟說,我家中,確實還有一位兄長。”
武松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他一邊走,一邊將自己的過往娓娓道來。
“我這兄長,名叫武植。我兄弟二人,模樣生得是天差地別。我那哥哥,生得身材短小,面貌也有些丑陋。”
“我爹娘去得早,家中貧寒,可我自小便生得高大,飯量也大,家中糧食不夠吃,哥哥便去各家討要,靠著鄰里接濟,將我一點點拉扯長大。旁人欺我年幼,笑我無父無母,都是我哥哥擋在身前。他雖身材矮小,卻從未讓我受過半分委屈。”
“在武松心里,他既是我的兄長,也如同我的父親一般。”
武松的言語樸實,沒有什么華麗的辭藻,但那字里行間透出的真摯情感,卻讓趙嘆這個鐵石心腸的家伙,也感到了一絲觸動。
待武松說完,趙嘆才輕聲問道:“哥哥可曾想念兄長?”
“自然是想念的。”武松嘆了口氣,臉上神情黯然,“只是……如今身負人命官司,是個在逃的犯人,哪里還回得去?回去了,也只會連累他。”
“哥哥不必如此悲觀。”趙嘆安慰道,“待咱們在梁山泊安頓下來,有了自己的地盤,便派人下山,將武植哥哥接上山來。屆時你們兄弟二人便可團聚。”
“只是不知……武植哥哥,是否愿意落草?”
此話一出口,武松便沉默了。
但凡還有一條活路,誰又愿意去做那打家劫舍的強人呢?
他自己是官司纏身,走投無路,這才不得不走上這條路。
可他哥哥武大,一生本本分分、老實巴交,讓一個良善人家拋家舍業,跟著他們去做那官府通緝的強人,他……他肯嗎?
過了許久,他才重重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我那哥哥,雖是孑然一身,可他為人最是本分老實。讓他上山落草……怕是比殺了他還難受,他……大約是不肯的。”
趙嘆聽著武松的話,本來還在點頭,可聽到“孑然一身”四個字,他整個人猛地一愣。
等等!
孑然一身?
單身一個?
他那大名鼎鼎,流傳千古的嫂嫂呢?潘金蓮呢?
一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對了!時間線!
現在這個時間點,武松剛從清河縣逃出來沒多久,潘金蓮還沒被許配給武大郎!
這個發現讓趙嘆的心臟不爭氣地“怦怦”狂跳起來。
那可是潘金蓮啊!
書里寫她“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云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是個顛倒眾生的絕色美人。
這樣一個美人,如今……還是自由身?
不如……
臥槽!
趙嘆猛地打了個激靈,及時剎住了自己那危險的想法。
我想什么呢?
潘金蓮?
老子是嫌命長了不成?!
那可是敢毒殺親夫的狠角色!自己這小身板,可沒有西門慶那“潘驢鄧小閑”的本事,湊上去不是純純的找死?
他可不想將來有朝一日,自己病倒在床,被一個美貌的娘子笑吟吟地端著一碗藥,柔聲勸道:“大郎,該吃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