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星輝漸漸被身后甬道的黑暗吞噬,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加壓抑、粘稠、混雜著泥土、朽木和陳年積水的陰濕氣息。腳下的青石變成了粗糲的沙土和碎石,空氣愈發(fā)污濁,帶著地下世界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沉悶。
沈千凰扶著潮濕粗糙的巖壁,一步一挪,忍受著重新變得清晰銳利的傷痛,沿著老鐵頭描述的反方向,艱難地向預(yù)設(shè)的出口前行。幽閣星主給予的三日休養(yǎng)時間并未用盡,但每多停留一刻,外界的變數(shù)就多一分。太子府的搜捕網(wǎng)不會松懈,阿月和林嵐的處境令她憂心,更重要的是,那枚“尋蹤星盤”給予的“一月之期”,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校浦仨毩⒖绦袆印?/p>
甬道越來越狹窄低矮,到最后,她幾乎是半爬著前進(jìn)。前方終于透出一線微弱的天光,混雜著雨水的濕氣。是出口,一口位于廢棄義莊后院的枯井。老鐵頭當(dāng)初帶她進(jìn)入的入口,如今成了她離開的唯一通道。
推開虛掩的破舊木板,混雜著泥土和腐爛植物氣味的冷雨撲面而來,讓她打了個寒噤。天色是鉛灰色的,細(xì)雨如織,將本就荒敗的義莊后院籠罩在一片迷蒙的雨幕中,更添幾分陰森。遠(yuǎn)處的亂葬崗在雨中只剩下模糊起伏的輪廓。
時辰大約是午后,但烏云密布,光線昏暗如同傍晚。
沈千凰沒有立刻離開井口。她先是用靈識小心翼翼地探查四周,確認(rèn)除了雨聲風(fēng)聲,并無活人氣息,也沒有那些不干凈的“東西”在附近游蕩。然后,她迅速從灰色儲物袋中取出一套男裝——最普通的深藍(lán)色粗布短打,又用袋中備好的、氣味刺鼻的劣質(zhì)易容材料,快速涂抹在臉上、頸部和手背,改變膚色,加深皺紋,并粘上幾縷用麻線染灰的假胡須。
片刻之后,一個面容蠟黃、眼角下拉、留著稀疏灰須、身形略顯佝僂的中年苦力模樣的男子,取代了原本蒼白病弱的女子形象。粗布衣衫有效地掩蓋了身形,寬大的袖子也遮住了左臂的包扎。氣息在“幻形符”的作用下變得微弱而渾濁,與市井底層之人無異。
做完這一切,她才從枯井中完全爬出,將木板重新蓋好,并迅速用周圍的枯草碎石稍作掩飾。細(xì)雨很快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和肩膀,冰冷的觸感反而讓她因傷痛而昏沉的頭腦清醒了不少。
她辨明方向,朝著西市邊緣、老鐵頭打鐵鋪相反的區(qū)域,邁開了腳步。步伐不快,甚至有些蹣跚,像一個剛剛干完重活、疲憊不堪的短工。她沒有走大路,專揀那些曲折狹窄、污水橫流、屋檐低矮的小巷。雨聲掩蓋了許多動靜,也讓原本就稀少的行人更加行色匆匆,無人留意這個不起眼的“苦力”。
身體依舊在叫囂著疼痛和虛弱。每一次邁步,左肩和右腿的傷口都在抗議。體內(nèi)那脆弱的平衡,離開了觀星臺穩(wěn)定的星力環(huán)境,又開始變得不安分起來。但她強(qiáng)迫自己忽略這些,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觀察環(huán)境、記憶路線、以及……感應(yīng)周圍可能存在的特殊氣息上。
她右手緊握著儲物袋,里面除了銀錢衣物,還有那枚“尋蹤星盤”子盤。她不敢輕易注入靈力激活,怕引來不必要的注意,但貼身放著,若有強(qiáng)烈反應(yīng),應(yīng)該也能有所感應(yīng)。
穿過數(shù)條迷宮般的小巷,眼前的景象稍微“熱鬧”了一些。低矮的窩棚、嘈雜的廉價酒館、掛著褪色布幌的雜貨鋪、還有蜷縮在屋檐下避雨的乞丐……這里才是真正的西市底層,魚龍混雜,信息卻也可能最為靈通。
沈千凰放慢腳步,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街面。她需要找到“老鬼”的茶攤。按照前世的記憶,那茶攤應(yīng)該就在這條名為“爛泥巷”的深處,靠近城墻根的地方。那里更加偏僻,也更符合“老鬼”那種神出鬼沒的風(fēng)格。
雨漸漸小了些,變成了細(xì)密的雨絲。街上開始有三三兩兩的人影走動,大多是縮著脖子、行色匆匆的貧民。沈千凰混在人群中,低著頭,步履蹣跚,毫不起眼。
拐過一個堆滿垃圾的墻角,前方豁然開朗——一片相對空曠的、長滿荒草的空地,空地盡頭就是斑駁高大的城墻。而在空地邊緣,一株半枯的老槐樹下,果然支著一個極其簡陋的茶棚。幾根歪斜的竹竿撐著破舊的油布,下面擺著兩張掉漆的方桌和幾條長凳。一個穿著打滿補(bǔ)丁的灰褐色短褂、頭發(fā)稀疏花白、正佝僂著身子用火鉗撥弄著小泥爐的老者,便是“老鬼”。
茶棚里沒有其他客人。雨水順著油布的破洞滴落,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泥花。
沈千凰定了定神,攏了攏身上濕漉漉的粗布衣,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走投無路、想來買碗熱茶暖身、順便或許能打聽點零活干的落魄漢子,朝著茶棚走去。
腳步聲驚動了“老鬼”。他頭也沒抬,依舊撥弄著爐火,聲音嘶啞干澀,像兩塊石頭摩擦:“一文錢,粗茶管飽。想打聽事兒,另算。”
沈千凰走到棚下,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在離“老鬼”不遠(yuǎn)不近的一張長凳上坐下,將一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來一碗。”
“老鬼”這才慢吞吞地直起身,用一塊看不出本色的抹布擦了擦缺口的粗瓷碗,從爐上提下一個黝黑的陶壺,倒了大半碗渾濁暗紅、幾乎看不到茶葉的“茶水”,推到沈千凰面前。然后,他又坐回小凳上,拿起火鉗,繼續(xù)看著爐火,仿佛沈千凰不存在。
茶水溫?zé)幔瑤е还呻y以形容的陳腐味道。沈千凰沒有喝,只是捧在手里取暖。她清了清嗓子,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沙啞粗礪,還帶著點外地口音:“老哥,跟你打聽個事。最近這京城,可有什么……不太平的動靜?比如,哪里死人多,或者……哪兒招短工,工錢高,但活兒有點‘特別’的?”
“老鬼”撥火的動作微微一頓,渾濁的眼睛從凌亂的花白頭發(fā)縫隙里掃了沈千凰一眼,隨即又垂下。“不太平?哪天都死人。工錢高?”他嗤笑一聲,“西城外‘鷹嘴崖’,前幾日塌了礦,埋了不少人,正缺敢下井的‘短命鬼’。內(nèi)城幾個大戶人家,最近偷偷招護(hù)院,說是看家護(hù)院,實際上……嘿,誰知道是防賊還是當(dāng)賊。”
信息零碎,但指向明確。“鷹嘴崖”礦難她知道,前世似乎也有,但當(dāng)時未留意。至于大戶人家招護(hù)院……
“聽說……太子府前幾日開了個什么宴?”沈千凰故作不經(jīng)意地提起,聲音壓得更低,“那等地方,想來規(guī)矩大,用的人也精貴吧?”
“老鬼”這次沉默了片刻,爐火映著他溝壑縱橫、毫無表情的臉。“太子府?”他緩緩開口,聲音更啞,“賞珍宴?熱鬧是熱鬧,死的人也……嘿嘿。”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沈千凰心頭一緊。
“最近太子府……是不是挺缺人手?我有個遠(yuǎn)房表親,好像前陣子被招進(jìn)去了,后來就沒了音信。”沈千凰試探著,將另一枚銅錢推過去。
“老鬼”瞥了那銅錢一眼,沒動。“太子府的事,水太深。招進(jìn)去的人,是死是活,是福是禍,誰知道。”他頓了頓,似乎在權(quán)衡,最終可能是那枚額外的銅錢起了作用,或者是他從沈千凰身上聞到了某種特別的“麻煩”味道,讓他覺得這生意可以做。“不過……東城的‘廣源當(dāng)鋪’,最近收了點‘燙手’的舊物,跟那晚宴上丟的東西……可能有點關(guān)系。當(dāng)鋪的胡管事,這幾天沒少往城東‘悅來客棧’跑。”
廣源當(dāng)鋪?悅來客棧?沈千凰將這兩個名字牢牢記在心里。這可能是條線索!
“還有,”老鬼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仿佛只是爐火噼啪聲的余韻,“慈云庵那個老尼姑,前天夜里,悄悄進(jìn)了太子府后角門,天快亮才出來。手里……好像拎著個藥包。”
慈云庵!沈千柔的嬤嬤之前去的地方!那精通醫(yī)術(shù)和靜心法的老師太,深夜入太子府?是給誰看病?還是……送“藥”?
沈千凰心中念頭急轉(zhuǎn),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點點頭,又推過去一枚銅錢。“多謝老哥。這茶……勁不小。”
“老鬼”收起三枚銅錢,不再言語,仿佛又變成了泥塑木雕。
沈千凰將碗里冷掉的茶水倒在棚外泥地里,放下碗,起身,緊了緊濕漉漉的衣領(lǐng),轉(zhuǎn)身,再次步入細(xì)密的雨幕之中。
她沒有立刻去“廣源當(dāng)鋪”或“悅來客棧”。時間還早,她的狀態(tài)也需要恢復(fù)。更重要的是,她需要先找一個絕對安全、能夠讓她安心處理傷勢、并仔細(xì)思考下一步計劃的地方。
幽閣給的儲物袋里有五十兩銀子和一些銅錢。這筆錢不算少,足夠她在平民區(qū)租一個不錯的院子,甚至能雇個仆婦。但那樣反而惹眼。眼下,她需要一個不引人注目、又能方便她隨時出入、且不易被搜查的臨時落腳點。
她想起了西市邊緣,靠近城墻根那片區(qū)域,有許多廢棄的窯洞和半地下的窩棚。那里是乞丐、流民和一些見不得光的人的聚集地,環(huán)境惡劣,但足夠混亂,也足夠隱蔽。只要花點小錢,就能找到一個相對干凈、僻靜的廢棄窯洞暫時容身,甚至能從那些地頭蛇手里買到一些簡單的消息和“服務(wù)”。
打定主意,沈千凰調(diào)整方向,朝著記憶中的那片區(qū)域走去。雨還在下,天色愈發(fā)昏暗,街上的行人更加稀少。她的身影在狹窄濕滑的巷道間穿行,如同一個真正無家可歸的幽靈。
雨水順著粗布衣領(lǐng)流入脖頸,帶來刺骨的寒意。體內(nèi)的傷痛在雨水的冰冷和行走的顛簸中不斷加劇,左肩的掌毒陰寒似乎被雨水激得更加活躍,與雙毒的沖突隱隱有加劇的趨勢。右腿的傷口被濕透的褲腿摩擦,傳來陣陣刺痛。
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但沈千凰的眼神卻越來越亮,越來越冷。
廣源當(dāng)鋪的“燙手舊物”,悅來客棧的胡管事,慈云庵老尼姑夜入太子府……一條條看似凌亂的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她腦海中碰撞、組合。
還有那枚貼身放著的“尋蹤星盤”,此刻,在她刻意沒有注入靈力的情況下,依舊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悸動。那感覺非常模糊,并非指向某個具體方向,更像是……在她經(jīng)過某個特定區(qū)域時,星盤與環(huán)境中某種微弱的、殘留的“氣息”,產(chǎn)生了極其短暫的“共鳴”。
是“噬空幽石”殘留的氣息?還是……其他“墟穢”之物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
沈千凰的腳步,在一條更加偏僻、污水橫流、堆滿各種古怪垃圾的小巷口,微微停頓了一下。巷子深處,隱約可見幾個黑黢黢的、如同野獸巢穴般的窯洞入口。這里,就是她的目的地之一。
但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這片混亂的貧民窟,投向了更遠(yuǎn)處——雨幕中,京城內(nèi)城那隱約可見的、巍峨而森嚴(yán)的輪廓。太子府,就在那片輪廓的最深處。
雨絲冰冷,如同無數(shù)細(xì)密的針,刺在她的臉上,心上。
她知道,從踏出幽閣觀星臺的那一刻起,從決定接受那危險交易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jīng)沒有退路。
前方,是更深的黑暗,更洶涌的暗流,更致命的殺機(jī)。
但她必須走下去。
為了復(fù)仇,為了解開謎團(tuán),也為了……那星圖影像中,指向這個世界的、猙獰的“侵蝕脈絡(luò)”。
雨,越下越大了。
她的身影,終于徹底沒入了那片低矮、混亂、散發(fā)著腐朽與危險氣息的窯洞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下一章預(yù)告:在廢棄窯洞安頓下來的沈千凰,將如何一邊療傷,一邊著手調(diào)查“廣源當(dāng)鋪”與“悅來客棧”的線索?慈云庵老尼姑的深夜之行意味著什么?太子府在丟失物品后,內(nèi)部有何異動?而“尋蹤星盤”那微弱的悸動,又將把她引向何方?新的棋局,已在雨夜的掩護(hù)下悄然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