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鳳瑤在朝堂上初露鋒芒,又接連幾日被宰相夸贊“悟性頗佳”后,宇文軒出現在永樂宮的頻率,似乎比往日更高了些。他不再總是帶著“趣聞”或“情報”作為登門的借口,有時僅僅是一壺新茶,或一本孤本雜記,便能成為他施施然前來“叨擾”的理由。
這日午后,鳳瑤剛處理完幾份簡單的文書,正揉著額角休息,宇文軒便又不請自來。他今日未搖那礙眼的折扇,手中只拎著兩卷略顯陳舊的卷宗。在宇文軒看來,既然要利用鳳瑤的勢,那必須的讓她先起勢,一個拖后腿的盟友可不是一個好盟友。
“殿下近日忙于政務,可還記得權謀之術,亦是治國之要?”他將卷宗放在案上,笑得像只偷腥的狐貍,“今日天氣晴好,正適合聽故事。”
鳳瑤挑眉看他:“宇文公子又要講哪里的趣聞?”
“非是趣聞,乃是正史。”宇文軒自顧自地在她對面坐下,展開其中一卷,“前朝昭帝在位時,曾有一位寒門出身的能吏,名喚陸明,于錢谷刑名一道極為精通,卻因出身備受排擠。昭帝欲用其人,又恐直接提拔會引來世家激烈反彈,適得其反。殿下可知,昭帝是如何做的?”
鳳瑤被勾起了興趣,身子微微前傾:“他暗中提拔了陸明?”
“恰恰相反。”宇文軒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昭帝做的第一件事,是將陸明調離了人人眼熱的吏部肥缺,外放至一個號稱‘賬目泥潭’、無人愿去的漕運碼頭,去做一個管賬的主事。表面上,這甚至是左遷,是世家打壓寒門的又一次勝利。”
“這豈不是寒了賢才之心?”鳳瑤蹙眉。
“這便是關鍵所在。”宇文軒用扇骨輕點桌面,“首先,那個職位看似是個泥潭,卻掌管著南方六州漕糧轉運的賬目,積弊深重,極易做出成績。其次,將陸明置于看似被貶斥的境地,讓他的對手放松了警惕,認為他已不足為慮。”
他見鳳瑤若有所思,繼續道:“隨后,昭帝并未直接插手,而是授意一位信得過的御史,以核查舊案為名,偶然發現了陸明理清舊賬、革除宿弊的政績,并以此為由在朝中發聲。那些原本打壓陸明的世家,果然跳出來極力反對,貶低陸明的功績,甚至不惜偽造證據進行攻訐。”
“然后呢?”
“然后?”宇文軒笑道,“昭帝便順應眾議,下令嚴查。這一查,不僅坐實了陸明的功績清清白白,更順藤摸瓜,揪住了那幾個世家子弟在漕運貪污中飽私囊的真憑實據。最終,陸明因功被破格提拔,而入局構陷他的那幾個世家勢力,則被昭帝借此機會名正言順地清理出局。此乃明貶暗升,設局請君入甕。”
鳳瑤聽得入神,眼眸越來越亮。她瞬間聯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若想提拔某位寒門官員,或許也不必急于直接授予高位,反而可以將其置于一個能切實發揮才干、卻又不易引人注目的位置,先做出實績,積累聲望,待時機成熟,再……
“我明白了!”她撫掌輕嘆,“這不只是講故事,你是在教我,如何藏鋒于鈍,借勢而為。”
宇文軒滿意地搖扇一笑:“殿下悟了。”
宇文軒看著她眼中閃爍的悟性光芒,心中那份因投資而起的關注,不知不覺間,已摻雜了更多純粹的欣賞。他喜歡看她這般認真思索的模樣,喜歡她一點就通的聰慧。教導她,不再僅僅是為了塑造一個有利于自己的未來君主,更像是在雕琢一塊意外的瑰寶,過程本身便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殿下學得真快,”他笑著又翻開另一卷,“那我們再來看看這個案例。”
殿內,一個教得投入,一個學得專注,氣氛竟是難得的融洽和諧。
而殿外,夜川抱劍立于廊下,如同一尊冰冷的守護石像。里面不時傳來的、屬于鳳瑤恍然大悟的輕呼或是被逗樂的低笑,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在他心頭。
他面無表情,唯有那雙緊握劍柄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周身散發的冷意,幾乎能讓經過的宮人都下意識地繞道而行。
殿內,宇文軒正講到關鍵處,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靠近鳳瑤,指著卷宗上的某處細節。鳳瑤也正凝神細看,并未察覺這過近的距離。
宇文軒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專注的側臉,鼻尖甚至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混合著墨香與清甜的氣息,心頭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太過投入了。
他迅速直起身,拉開距離,臉上又掛回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用折扇輕輕點了點案上的卷宗,語氣帶著刻意營造的輕松和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寵溺:
“殿下學得如此之快,看來我這點壓箱底的本事,很快就要被掏空了。屆時,殿下可莫要過河拆橋,忘了在下這個啟蒙老師才是。”
鳳瑤從知識的海洋中回過神,抬頭看他,對上他那雙總是帶著算計,此刻卻難得流露出幾分真實笑意的眼睛,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放心,若真有那一日,定給宇文老師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