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永樂宮時,鳳瑤正在批閱文書。她放下筆,指尖微微發涼。周彥被彈劾下獄?貪污漕糧撥款?這絕非巧合。李玄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如此狠辣的殺招。這不僅是要斷她臂助,更是要給她一個下馬威,讓她剛建立起來的一點威信蕩然無存。
她閉眼,深吸一口氣,將胸腔里翻涌的驚怒強行壓下去,慌亂,是此刻最無用的東西。
第一個被喚來的是夜川。他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出現在殿中,無需多言,只需她一個眼神。
“去找到那個指認周彥的證人,”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斷,“控制住,撬開他的嘴,找到和李玄勾連的證據,要快,要隱秘?!?/p>
夜川深深看她一眼,從那故作鎮定的面容下看到了熟悉的堅韌。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微一頷首,身影便如融入燭光下的陰影,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他懂她的命令,更信她的判斷。
但要破此局,光有藏在暗處的刀還不夠,她需要能洞察人心、撬動地下脈絡的巧手。鳳瑤起身,徑直去了質子府。
宇文軒正悠然自得地在庭院中對月品茗,見她踏著夜色而來,毫不意外地挑眉,唇角彎起一抹了然的笑:“殿下此時來訪,眉間凝霜,可不像是來找臣品鑒這雨前龍井的。莫非……是為了那位倒霉的周主事?”
鳳瑤在他對面坐下,沒心思與他繞彎子:“是李玄的手筆。我要你查清他們偽造證據的渠道,地下錢莊、經手人、所有沾過這件事的,一個不漏。”
宇文軒慢條斯理地為她斟上一杯熱茶,霧氣氤氳中,眼神里閃爍著精明的算計:“李玄做事,尾巴可不好抓。深挖下去,動靜不會小,耗費的心力資源,更是難以計數?!?/p>
“明白,”鳳瑤打斷他,目光清亮,直直迎上他試探的視線,“事成之后,河西三州的茶馬貿易權,我會向母帝進言,優先與北境通商。”
宇文軒眼中驟然爆出一抹精光,笑容瞬間變得真實而熱切:“殿下果然深知我心,懂得如何讓人心甘情愿效力。好!三日之內,必給殿下一個交代?!痹谒壑?,利益,才是維系同盟最牢固的紐帶。
離開質子府,鳳瑤的轎輦未回宮,而是轉向了司天監。僅有事實的鐵證還不夠,她需要理論的基石和律法的鋒芒。
白子瑜正在觀星臺上仰觀天象,清冷的身影仿佛與漫天星輝融為一體。見她深夜來訪,他只是微微頷首,并無多少意外之色。
“少監正,”鳳瑤步上高臺,夜風拂動她的衣袖,“我近日研讀漕運條例,對其中賬目核驗與物證甄別有些困惑。不知司天監典籍中,可有前朝相關案例或律法要點可供參詳?”她將真實意圖巧妙地包裹在學術請教的外衣之下。
白子瑜放下墨筆,那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她內心的憂慮與籌謀:“殿下所慮,是周彥一案中的賬目與物證疑點吧?”
被他一眼看穿,鳳瑤也不窘迫,坦然承認:“正是。構陷者準備周全,我需從律法根本尋其破綻,還請少監正不吝賜教?!?/p>
白子瑜沉默片刻,未再多問,轉身引她走向藏書閣:“隨我來。”
他在浩瀚書海中精準地抽出幾卷古籍:“前朝永昌年間,曾有漕運郎中被構陷的舊案,與此案頗有相通之處。這是當年判詞副本,重點闡述了物證來源必須合法清晰,以及孤證不立的原則?!彼麑⒕碜谶f過。
鳳瑤接過,微涼的紙張觸手,心中卻泛起暖意:“多謝?!?/p>
“分內之事?!卑鬃予ふZ氣依舊平淡,卻就著搖曳的燈火,將她提出的幾個關于證據鏈與程序正義的關鍵疑點,一一剖析清楚。他那淵博的學識,為她即將到來的戰斗提供了堅實的法理后盾。
三日后,夜色更沉,永樂宮偏殿內燭火通明,映照著幾張神色各異的臉。
鳳瑤將三人召集于此。夜川最先抵達,如同沉默的山岳,立在她身側。隨后,宇文軒搖著折扇,施施然走入,見到殿內情形,眉梢一挑,自顧自尋了處位置坐下。最后到來的是白子瑜,一襲白衣不染塵埃,步履從容,仿佛只是來參與一場清談,安靜地站在燈影闌珊處。
“三位辛苦,”鳳瑤目光掃過他們,開門見山,“周彥一案,想必都已有了收獲。明日朝會之前,需將線索整合,定下反擊之策。”
夜川率先開口,言簡意賅:“人已控制,供認受李府管事指使。這是部分贓銀?!币粋€不起眼的布包放在桌上,攤開后,是幾錠帶著特殊暗記的官銀,在燭光下閃著冷硬的光。
宇文軒緊接著展開一份卷宗,笑容里帶著運籌帷幄的自信:“偽造賬目的通源錢莊老板,已秘密畫押,這是口供。至于栽贓所用的銀兩,”他指尖點在一行記錄上,語氣帶著一絲辛辣,“經查,其鑄造批次,與李玄母舅家經營的隆昌銀爐上月出產的一批官銀,分毫不差。”這證據幾乎將李玄的罪名釘死。
白子瑜則將幾卷典籍輕推至鳳瑤面前,聲音清冽如泉:“相關判例與律法要點已標注。按《鳳臨律?刑訴》,物證來源不明、證詞存疑且為孤證者,不得定罪。且漕運撥款賬目,需度支司、倉部、御史臺三方核驗印鑒俱全,單一證人指認及存疑物證,不足為憑?!彼呢暙I,為反擊奠定了無可撼動的法理根基。
三人各展其長,證據環環相扣,織成了一張嚴密的大網。鳳瑤仔細審視著每一樣證據,眸中的光芒愈發明亮,一個清晰而有力的反擊方案,在她腦中逐漸成型。
然而,在商議具體如何出手時,分歧乍現。
宇文軒“唰”地合上折扇,用扇骨輕點桌面,語氣帶著戰場般的銳利與迫不及待:“既然人贓并獲,鐵證如山,明日朝堂,就當雷霆一擊,直接要求嚴懲李玄,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方能最大程度震懾宵小,揚殿下之威!”快準狠,一舉確立鳳瑤的強勢地位。
白子瑜卻微微搖頭,持不同意見:“不妥。直接指控皇親,若無萬全把握,易被反噬,且易被曲解為殿下挾私報復。當以案論案,先立足于律法,為周彥洗刷冤屈,將證據漏洞公之于眾,再順勢引導朝議追查證據來源,讓陛下與群臣自行推導出幕后主使。如此更為穩妥,不易授人以柄。”他的策略更迂回,更注重程序和輿論,力求滴水不漏。
宇文軒聞言,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他不能容忍白子瑜在鳳瑤面前質疑他的判斷,更不能容忍這個清冷的星官在謀略上占據上風,挑戰他作為“首席謀士”的地位。
“少監正此言,未免太過保守了!”宇文軒語氣帶著幾分尖銳的嘲諷,“對待惡狼,若不直擊七寸,反而會被反咬一口。殿下如今需要的是立威,是讓朝野看清她的手段,而非溫吞水般的周旋,徒耗時機!”他刻意加重了“溫吞水”三個字,目光如針般刺向白子瑜。
白子瑜神色不變,宛如古井無波,只平靜回應:“雷霆之勢若不能一擊斃命,便是打草驚蛇,后患無窮。殿下根基未穩,聲望初立,當以積勢為上,穩妥行事,方是長久之道?!彼z毫不為宇文軒的咄咄逼人所動。
兩人各執一詞,殿內氣氛一時有些凝滯。宇文軒的強勢激進與白子瑜的冷靜持重形成鮮明對比。夜川站在鳳瑤身后,眉頭微蹙,目光在兩人之間移動,最終落在鳳瑤沉靜的側臉上,等待著她的決斷。
鳳瑤將兩人的爭執聽在耳中,她沉吟片刻,指尖輕輕敲擊桌面,清脆的聲音讓所有人的注意力回到了她身上。
“二位所言,皆有道理?!彼従忛_口,目光掃過宇文軒略顯緊繃的臉,又看向白子瑜平靜無波的眼眸,“宇文公子的雷霆之勢可揚我威嚴,震懾對手;少監正的迂回之策可保萬全,積攢聲望。”
她拿起夜川找到的帶暗記的贓銀,又指了指宇文軒提供的錢莊口供和銀爐證據,最后將白子瑜整理的律法要點與判例鋪開。
“明日朝堂,我們便雙管齊下,取其精華。”鳳瑤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先依少監正之策,以律法為基,以判例為引,為周彥辯白,將證據漏洞一一示于人前,占據道義制高點。待對方陣腳自亂,試圖詭辯之時——”她看向宇文軒,眼中閃過一絲銳光,“再行宇文公子之策,拋出錢莊口供與銀爐鐵證,直指李玄麾下,要求嚴查幕后主使!如此,既合乎法理,又彰顯魄力!”
宇文軒怔了怔,看著鳳瑤從容統合雙方意見、并加以升華的模樣,心底那點因被質疑而產生的不快竟奇異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復雜的欣賞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他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多了幾分真心:“殿下圣明,此計甚妙!”
白子瑜也微微頷首,清冷的眸光中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認可:“殿下思慮周詳。”
鳳瑤看向一直沉默卻如同定海神針般的夜川:“明日朝會,宮內外安全,以及防止對方狗急跳墻,還需你暗中布置,確保萬無一失?!?/p>
夜川沉聲應道:“是?!币蝗缂韧目煽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