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風波雖暫告一段落,但堆積的政務卻不會因此減少分毫。永樂宮的書房內,燭火亮至深夜。
鳳瑤伏在案前,眉頭緊鎖,翻閱著宇文軒為她整理的、關于隴西李氏在軍中和地方勢力盤根錯節的卷宗。字字句句,都如沉重的鎖鏈,讓她感到呼吸不暢。白子瑜那句“根基不穩則易為人所乘”的箴言,更是在她心頭反復回響。
不知過了多久,極度的疲憊如潮水般涌上,她的眼皮越來越沉,最終支撐不住,握著卷宗,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一直如影子般靜立在書房角落陰影里的夜川,直到她呼吸變得均勻綿長,才悄無聲息地走上前。
他動作極輕,先是小心翼翼地抽走她手中快被捏皺的卷宗,整理好放在一旁。隨后解下自己肩上的玄色外袍,輕柔地披在她的身上,仔細地攏好邊角,生怕有一絲寒氣驚擾了她。
就在他準備退開,繼續隱入黑暗守護時,睡夢中的鳳瑤仿佛感知到了那份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無意識地伸出手,精準地攥住了他的一片衣角,口中發出模糊的囈語:
“夜川……別走……”
少女的指尖帶著沉睡的溫熱,透過單薄的衣料傳來,卻仿佛帶著燎原的星火,瞬間灼穿了夜川所有冷靜自持的鎧甲。
他身體驟然僵住,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沖向了耳根,帶來一片滾燙的緋紅。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胸腔里,那顆心臟失控般劇烈跳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如擂戰鼓。
他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
這片刻的、無意識的親近,于他而言,是恩賜,亦是煎熬。
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許多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寒冬。
那時,他還不是夜川,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小乞兒。一場突如其來的瘟疫席卷了他的家鄉,父母、親人、鄰里……一個個在他眼前倒下。他僥幸活了下來,卻失去了所有,像野狗一樣掙扎著流亡到了京城。他衣衫襤褸,渾身污濁,在饑寒交迫中,只能憑著求生的本能,蹣跚著走向那最繁華、或許能討到一口殘羹剩飯的街市。
也是一個這樣酷寒的雪夜,寒風如刀。他已經兩天沒有吃到任何東西,體溫在迅速流失,視線開始模糊,最終支撐不住,一頭栽倒在某條繁華街巷的盡頭,積雪迅速覆蓋了他瘦小的身體,意識在一點點抽離……他以為自己終于要解脫了,要去找爹娘了。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一輛華貴的馬車在他不遠處停下。車簾被一只白嫩的小手掀開,露出一張粉雕玉琢、宛如仙童的臉龐。那是年僅七歲的鳳瑤。她并非看到了他,而是馬車短暫的停留,讓她恰好瞥見了那個幾乎與雪地融為一體的、微微凸起的“雪堆”,以及從那“雪堆”旁露出的、一小片臟污破敗的衣角。
她好奇地指著那里,對身旁的乳母說:“嬤嬤,你看那里,是不是躺著一個人?他好像……不動了?!?/p>
或許是出于孩童純粹的憐憫,或許是冥冥中的注定。不僅手爐被送了過去,隨行的侍衛也被派去查看。當侍衛發現這“雪堆”竟是個還有一絲氣息的孩子,并回報后,是小鳳瑤扯著女帝的衣袖,軟聲懇求:“母帝,他好可憐,我們救救他吧?”
他被帶回了宮,洗凈,救治,活了下來。 她給了他名字,給了他溫飽,給了他一個“家”。在所有被選拔作為暗衛培養的孩子里,他是最拼命、最努力的一個。別人練一個時辰,他就練三個時辰;別人休息玩耍,他在加練體能、研習刺殺技巧。因為他知道,他這條命是她撿回來的,他唯一的價值,就是用畢生所學,成為她最堅固的盾,最鋒利的劍。
當他武功大成,被指派為她貼身侍衛的那一天,是他生命中第二個重要的日子。
多年來,他恪盡職守,如同她的影子,沉默地跟隨,利落地清除所有潛在的危險。他以為這樣可以永遠守在她身邊,直到那份守護之心,在日復一日的相伴中,悄然變質。
他會因為她對宇文軒展露笑顏而心口發悶,會因為她與白子瑜單獨相處而莫名焦躁,更會像此刻一樣,因她一個無意識的依賴動作而方寸大亂,心潮澎湃。
可他們是云泥之別。
她是高高在上的嫡出公主,是潛龍在淵的未來君主。
而他呢?他只是一個出身微賤、幸得她垂憐才活下來的暗衛。他的世界只有刀光劍影和黑暗,她的未來卻應是星辰大海和光明。
這份不該滋生的妄念,是比任何強敵利刃都更能摧毀他的毒藥。
殿下,我應該拿你怎么辦?
他在心底無聲地吶喊,充滿了無盡的掙扎與苦澀。
最終,他依舊維持著那個被拽住衣角的別扭姿勢,如同化作了一尊沉默的石像,心甘情愿地禁錮在這甜蜜的酷刑之中,守著她,直至天明。
——
清晨的第一縷微光透過窗欞,灑在鳳瑤的眼睫上。她長睫顫動,悠悠轉醒。
意識回籠的瞬間,她便察覺到了不對。她并非趴在冰冷的桌案上,而是靠在一個溫暖堅實的支撐物上,手中還攥著什么……
她猛地抬頭,恰好對上夜川近在咫尺的、帶著慌亂與無措的眼神。
兩人姿勢曖昧,她幾乎半靠在他身側,手還緊緊抓著他的衣角。夜川整張臉連帶著脖頸都染上了明顯的紅暈,眼神躲閃,不敢與她對視,喉嚨滾動了幾下,才結結巴巴地擠出解釋:
“殿下…您…您拉著…臣…臣……”
看著他這副與平日冷峻形象截然不同的模樣,好像一只溫順、可愛又害羞的小狗狗,鳳瑤先是一愣,隨即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揚,心中因朝政帶來的陰霾,竟在這一刻被沖散了不少。